编者按:这是唐丹鸿为美国之音撰写的加沙战争手记。文章不代表美国之音的观点。转载者请注明来自美国之音或者VOA。
1.白房子画廊
原来地狱就在旁边,与你的生活并存。突然,平行宇宙划开了一道口子,从加沙信封带边境围栏的破口,涌来了“阿克萨洪水”——哈马斯大规模袭击以色列加沙边境领土的行动代号。地狱的能量穿越荒野、浅丘、农田,抵达了富裕的、天堂般的农庄……地狱景象从互联网、电视、电台一幕幕显形,展示着人类将人间化作地狱的“创造力”。
“阿克萨洪流”是否冲荡了白房子画廊?我不断想起这间距加沙约1公里的画廊,它的一侧外墙上有一首诗。
白房子画廊的前生,是阿拉伯村庄美茵村(Mein)的学校。美茵村存在了约150年,直到75年前以色列独立战争期间,村民们跟随埃及军队逃离去了加沙。撤离前埃及军队摧毁了美茵村的泥屋。石头白房子是清野后仅存的建筑。它在轮回中辗转,成了犹太复国者集体农庄成员的居住点。犹太人在此耕作,从一口丰沛的阿拉伯老井取水。然后是以军阻击巴勒斯坦敢死队的前哨。2000年,尼尔奥兹农庄的艺术家海姆·佩里(Haim Peri)组织朋友将废弃的白房子翻修清理,建成了画廊和雕塑园,举办以色列各地艺术家的展览。新年时我们在加沙边境的农庄订了一套度假屋,离画廊很近。
白房子画廊其实是泥土色的。我们参观时,正值贝都因女艺术家塔里尔·艾尔兹贝迪(Tahrir Alczbeidi)的个展。那些布毯片、绒线、皮革、金属丝、钢钉,与血迹斑斑的红色组合,包头巾的女子笑容明媚,包头巾的女人阴郁地看着画外。雕塑园陈列着四十多件以色列艺术家的作品。有一件作品,是一截连着断根的树桩,被一条金属链蛇交缠。
画廊的外墙上,有一首希伯来文的诗。画廊创建人、艺术家海姆·佩里介绍说:“有一天,一个来自帕德斯哈纳 (Pardes Hana) 的女人走到我面前。她说: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展示诗歌的地方?就这样,她的诗写在了外墙上。”
“总有一天,绿神将从砖里长出,
他将突破人们心中的每一块水泥。
一个我所知的人将证言变革之巨大。
父亲们将从屋顶四散,俯冲到幼小的女儿那里。
谁是那些人?那些懂得为人父母、为人姐妹的人们?”
“阿克萨洪水”袭击了众多农庄社区。幸存的居民们都撤离到以色列中部地区临时安置。加沙信封带成了“鬼域”。军人们在社区的废墟里搬运尸体。白房子画廊所在的尼尔奥兹 (Nir Oz) 农庄有居民约四百人,一百多人被杀。
白房子画廊的创建者、79岁的艺术海姆·佩里被劫持到了加沙。他终生致力于和平运动。他加入的和平组织叫“康复之路”:从过境检查站接迎来自加沙的病人,驾车带他们到以色列的医院接受医疗,再将病人送回过境检查站。海姆·佩里的小儿子被哈马斯杀害了。
2.风筝飞来飞去
贝诶里集体农庄有几条难度级别不同的骑行路线。游客中心有骑行车租借服务。我最喜欢到加沙边境一带的贝诶里骑车。那里有一种亦真亦幻的美景。我醉心的路线始于一片原野,干燥的大地长着倔强的绒草。天地间有一座人的雕像。它站在一段堡垒似的废墟上,向天空高举双臂……我们蹬车缓缓上坡,渐渐地随着地势升高,你会看到远处地平线上有一片乱牙似的城市。在灰蓝天空下,风仿佛将加沙吹得轻轻摇晃。太远了,看不见人车、听不到人声。它对我更像一座概念之城:遥远的平行时空,贫穷、匮乏、缺水、停电、街道肮脏、硝烟、塌楼、流血、痛不欲生的葬礼。地下有一座迂回且坚实的迷宫。储备武器、火箭弹的迷宫。哈马斯藏身匿迹的迷宫。
我们停止蹬车,伸腿支在地面朝加沙城眺望。
这时我总会想起一个女友的话:“加沙的人恨我们。他们活在地狱里,并且相信这地狱是犹太人给他们打造的。一个缺衣少食的加沙孩子,怎会知道我为他难过?他眼睁睁看着轰炸和死亡,怎会知道在特拉维夫有人对此无法忍受?”
大卫总是面带凄惶,无奈地习惯性感概:“你能想象吗?就像一边是天堂、一边是地狱。这世界太荒谬了。人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活在这种苦难旁边呢?”
我不吭声,憋住了鬼打墙式的另一些无用的话:那么哈马斯呢?谁能停止哈马斯?那么非法定居者呢?谁能阻止约旦河西岸的山顶青年?那么真主党呢?那么伊朗呢?那么俄罗斯和中国呢?这就是我们的现实:有人执意“从河流到大海”,有人执意“圣经上的领土”。他们永远有支持者和玩家。
然后我们开始下坡,从灌木丛和耐旱植物间穿过,车在岩石碎块上颠簸。来到一片视野开阔的坡面。东一片西一片的野郁金香,像一丛丛野花部落,站在一层隐隐绰绰的黑灰上。有一段时间,哈马斯组织加沙人向以色列放送“燃烧风筝”。他们把燃烧瓶绑在一只只大风筝上,飞向边界沿线的基布兹。风筝像自杀的巨禽,坠毁在犹太人的田野上,腾起火焰将一片片金色田野化为火海。有些风筝没能飞到田野。它们跌倒在山坡上,烧毁了簇簇草木。渐渐地,焦痕里长出了野郁金香。
不知有没有受哈马斯燃烧风筝的启发,卡法萨基布兹的一对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孩子,发起了和平风筝节,召唤人们到边境围栏附近向加沙发放风筝。放风筝是一件多么欢乐的游戏啊!孩子们把警报声和火箭弹爆炸声抛在脑后,努力让风筝乘风而上。风筝上画着爱心、和平鸽、花朵、手牵手……他们通知社区居民:“今年的风筝节定于10月7日。下午4点在足球场集合,装饰天空”——10月7日早晨6、7点,哈马斯入侵占据了这个农庄,将放送和平风筝的人们都杀了,包括创办风筝节的这个五口之家:阿维夫利芙纳特夫妇,孩子洛特姆、尤纳坦和佩塔。
下坡后有一段通往贝诶里农庄的宽敞平直的土路。经过一片壮硕浓郁的橄榄林,路边有一片祭坛似的场所。人们在此供奉着一些石头、碎石板、残木板、盆花、烛台、扭曲焦黑的轮圈、布片甚至衣物。这些物件上,分别用希伯来语写着:“加沙信封带是我在以色列的家”、“和平之湾”、“你即将抵达边境线”——一个美丽的早晨,哈马斯驾着皮卡,摩托呼啸,带着冲锋枪、手榴弹、火焰喷射器,从这片祭坛呼啸而过。
我们上次来贝诶里是两年前。我们骑过“和平之湾”后,路过了一些小房舍。一个女人在树荫下哺乳,她家人把大布餐巾铺到地上,把野餐食物摆上去。另一处房舍里传来孩童的喧闹,屋前台阶上靠着几辆儿童自行车,空地中央的塑料小滑梯空闲着。贝诶里是一个富裕的集体农庄。我们完成了骑行,回到黄色电动铁栅门旁边的接待中心,归还了自行车,买了冰棍和披萨。还为儿子买了一辆专业的山地车,想着再找时间来骑行。
我们可能再也不会去贝诶里了。贝诶里基布兹已是村庄大小、尚待清理的墓地。那些从大屠杀幸存下来的基布兹居民,也不能想象怎么还能回到原地?
3.地狱否认人性
哈马斯在“阿克萨洪水”中屠杀和劫持的,有二战大屠杀幸存者、有集体农庄的创建者、有生于此长于此的男女、有从别的地方搬来的年轻人,有梦想让世界不再有饥饿的农业科学家,有“康复之路”的和平人士,有放送和平风筝的孩子、有陶醉在和平音乐节的年轻人……他们大多被视为左翼自由派人士——即便是最左的以色列犹太人,也认为在经历了大屠杀以后,犹太人应有自己的国家。我亲耳听过的“极端”左话是:以色列建国是人类丛林社会的生存战。丛林求生没有道德可言。也许,幸存者没有道德。也许,以色列建国也没有道德。可即便如此,我们必须有一个国家。大屠杀就是犹太人建国的合法性。
哈马斯的“阿克萨洪水”,对以色列加沙信封带的1400多名平民,做了惨绝人寰的事情:冲锋枪扫射、手榴弹炸、强奸枪杀、挖出人们眼睛、划开孕妇肚子、将父母和孩子绑在一起焚烧、砍肢体、砍头……受此地狱之难的,有很多反对占领、支持巴勒斯坦建国的和平人士。
另有一面魔幻喻示,与“阿克萨洪水”的地狱图交相辉映。一些也声称反占领、自由巴勒斯坦的人们,在大屠杀后的第二天公告世界:“在数十年的对加沙占领之后,以色列政权应该对所有正在发生的暴行负全部责任”。这些人撕下印有人质照片的招贴,说没有证据证明哈马斯强奸。丛林丧德之战被其简化为“以色列残酷压迫巴勒斯坦75年”。他们汇聚成巴勒斯坦旗海,打着“与加沙站在一起”的牌子——甚至与特拉维夫卡普兰大道上,世界犹太复国主义大会总部对面,那群小众和平人士的口号一样,这些“加沙支持者”也呼号着“不再有占领”、“以色列是一个种族隔离国家”、“自由巴勒斯坦”。
我一度以为这景象有某种博大精深。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团毫无廉耻的意识形态幽灵,致力于让世界将目光从以色列人,或者说从犹太人血淋淋的巨创上移开。它告诉你巴勒斯坦人的地狱是犹太人打造的。它通过将人们的目光,从一种痛苦移向另一种痛苦,来否认犹太人痛苦的合法性,来否认犹太人获得普世同情的合法性。就像那些利用犹太人的苦难,来否认巴勒斯坦人的生存权利、来消解世人对巴勒斯坦人的同情一样。它是同一意识形态幽灵的两面,致力于让人忘记纳粹式同时也是伊斯兰国式的残暴。它对残暴只字不提是意味深长的,仿佛在告诉我们:只要足够“正义”,滥杀无辜、酷刑妇孺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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