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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时间 1:24 2024年11月24日 星期日

中国媒体人在窒息的空间里失声求生


资料照片: 2023年4月26日中外记者在北京外交部新闻发布会上
资料照片: 2023年4月26日中外记者在北京外交部新闻发布会上

同意、犹豫、婉拒。态度三天三变的,是在中国北京工作的一位知名调查记者。刚刚过去的2023年是中共20大后第一年,这一年与往年有何不同,美国之音邀约他分享这一年的经历。

事情并不容易。这位记者坦言自己有顾虑:“现在这个时候说,其实比的就是胆量。你让我琢磨琢磨,请允许我再考虑考虑。”截至发稿,美国之音记者都没有等到他考虑的结果。

2024年1月底、2月初,中国农历新春渐近,不少机构媒体循例做年度盘点。美国之音记者联系到包括上述记者在内的多名媒体人,请他们复盘2023年的个人故事。

机构叙事和个人讲述有明显不同。多位受访者提到赚钱少、发稿艰难、舆论监督压力大,谈及更多细节时他们欲言又止。

目前赋闲在家的一位前调查记者,点评了新闻人2023年的表现:“现在媒体人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当然,也不是说这帮后辈、小辈不勇敢,主要是他们没发挥出来。”

借酒浇愁

婉拒美国之音的采访请求后,三天三变的知名调查记者在社交平台上发帖:56度,正喝着呢。稍早前他透露:“我听说单位正对我个人进行调查,所以是否接受你的采访,我也有顾虑。”

他没有透露内部调查是否涉及相关报道。2023年12月下旬,这位媒体人曾组织编发稿件,报道某市一官员涉恶性事件,结果遭遇多人说情,甚至有人威胁说“大领导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要求其删除稿件。

借酒消愁愁更愁。在中国,记者因为调查、报道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有时不只是心理压力。1月中旬,总部位于美国纽约的非政府组织保护记者协会,发布了一位全球报告,提到中国有“令人不安的现实”:2023年,中国有44名新闻工作者入狱,位居榜首,占全球数据的13.75%;其中19人是新疆维吾尔人,6成拘禁案涉及从事间谍活动、煽动分裂主义或颠覆国家政权的罪名。

或许因为这些数字的存在,即便谈论非涉疆涉藏话题,不少受访媒体人看上去仍很谨慎。

中国第五届“记者的家”新闻奖评选活动1月底落幕。区别于中国官方组织的新闻奖项,这一评选是纯粹的民间行为,近年来也被媒体圈人士称为“中国版的普利策奖”。美国之音尝试采访活动的主办人,得到的回应简单明确:不方便说。

发生于2023年12月18日的甘肃积石山县地震,造成了数以千计的房屋倒塌、数以百计的人员伤亡。有机构媒体记者和独立记者在震后进入积石山县,了解到该县近年来投入到危房改造的资金,达到了5.4亿元人民币,而投入与震后情况出现强烈反差。美国之音记者在1月份联系到一位去了现场的独立记者,对方表示:不知道墙绘使用了多少危房改造的资金,能写的都在文章里,不想说更多了。

讨薪和赚大钱

黄女士和她的同事们,维权了近一年,仍然没有得到薪水。她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河南一家行业类媒体工作,新冠疫情期间这家媒体改制,接下去是一连串的问题和疑惑:“2023年开始没工资。我们先找单位、再找报社的上级单位,上级领导刚开始说等一等、要协调。一下子几个月过去了,领导又说他们也上当受骗,原因是目前运营报社的资方没有兑现合同里的承诺。”

在这家报社一干就是20多年,退休近在眼前,横亘眼前的尽是扯皮。黄女士告诉美国之音记者:“我们现在天天去要,快过去年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给。”她拒绝提供资方老总的电话:“他不可能接受采访,而且现在新闻单位也不要介入吧。”

黄女士在苦守,上海的小何则在2023年选择了离职:“文广可能很赚钱,但我们虾兵蟹将根本不赚不到什么。我转行啦,赚钱去啦!”小何提到的老东家文广,指的是上海文化广播影视集团,中国国有传媒巨无霸之一。

欲走还留是职场常态,而媒体人因为技能相对单一,犹豫两三年、思忖三五年还没下决心的情况更是普遍。小何显然不是这一类:“你也不要问我的2023年了。李克强在上海是怎么回事,怎么评价上海老记者顾万明为李克强鸣不平,说实话,我不知道,也不再感兴趣了。干媒体是怎么回事,我不说你也明白。现在,我的目标就是趁年轻想赚钱。”

在上海2022年上半年新冠疫情封控期间,位于浦东新区的东海老年护理医院发生大量住院老人非正常死亡的情况。在为数不多希望挖掘真相的当地媒体人中,小何是积极付出行动的一份子。在封控结束之后,她假冒家属陪同多位逝者家人与院方进行谈判,也想法设法录音录像、制作了一期专题节目,但没有得到播出的机会。

小何的个人见闻、媒体的报道和家属的反馈形成交叉验证:在新冠院内感染失控后,东海院方工作人员和护工仓促撤退,不少失能老人因无人照料而死亡;事发时家属因封控在家并不知情,不少拖了几个月才见到老人遗体;解封后,院方为一具遗体补偿2万至8万人民币不等,家属普遍不满和院方展开谈判——这一幕幕,绝大多数新闻从业者一辈子未必会遇到一回。对相对年轻的记者而言,有时知道的细节太多,新冠长疤痕酿成的悲情长时间浓得化不开。抑郁不如出走,离开或是解脱。

也有中国媒体人以积极姿态坚守。获得“记者的家”新闻奖大奖的李微敖,目前供职于经济观察报。1月中旬开始,李微敖连续报道马树山案而备受关注。马树山是河北唐山迁西县退休干部,因举报当地县委书记被捕并被起诉。

自觉因为马树山案报道得到了“过誉之词、不虞之誉”的李微敖,1月29日凌晨在社交平台上发文:中国一直不乏真正的新闻人,有志于新闻业的诸位同行,有志于新闻从业的大学生们,找到适合你的平台,找到你的“伯乐”,至关重要。

“不是说后辈们不勇敢”

中国一位资深媒体人告诉美国之音记者:“现在媒体一塌糊涂、万马齐喑。一帮人——实话说,我看不上的——在那里蹦蹦跳,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这位资深媒体人目前赋闲在家。中国媒体行业的风风雨雨,他曾经是亲历者,现在是观察者:“媒体是双重衰败。不光是中国的纸媒,全世界都这样,中国就败得更惨一点。纸媒这种形态是已经过时了,除了做深度媒体,周刊、半月刊或者月刊,还有一些印刷价值。像日报这种,真的是该死。”

“电视也差不多。电视台很多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原来的好日子都过完了,主要是制作成本比较高。互联网时代,原来的门户网站包括现在的短视频,已经颠覆了以前主流媒体的各种模式,现在基本就是新媒体时代。”

双重衰败的第二条原因,这位媒体人点到为止:“中国还面临全球媒体独有的威胁和危机,就是政治气候非常严酷。我们那时候,二三十年前,全国还可以说出几十号调查记者在做深度新闻,各个媒体也经常搞些自己的东西,现在哪个媒体还敢弄,深度板块基本上都撤完了。”

他提到了《财新周刊》和《南方都市报》:“也不是说这帮后辈、小辈不勇敢。主要是他们没发挥出来,因为国内已经没有平台了。财新的三姐王和岩还在那里干,最近做的刑讯逼供的稿子还不错,但也是我们那时候的常规报道,并不见得有多么高大猛。那是一个个案,只不过是财新敢给她发。还有南方都市报,现在是没法看了。”

这位资深媒体人没有提到《南方周末》。和《南方都市报》一样,这份报纸隶属于中国广东的南方报业传媒集团,曾经一纸风行多年。2月2日,《南方周末》透过社交平台发文报道2023年度总结表彰大会,其党委副书记披露该报社当年实现总收入2.22亿元、总利润1121万元,双双创出10年来新高。南方周末在人们的印象里是一张深度新闻纸,但这篇年度盘点性质的文章没有列出获得内部新闻奖的名录。

来自南方报业的一位记者告诉美国之音,中国媒体舆论监督的空间大不如前:“此一时彼一时。南都不是报道孙志刚案、披露非典时代的南都了,报业集团派下来的老总对都市报主编不满、要边缘化都市报主编,然后所有中层都敢去抗议、随时准备罢工的年代,早已一去不复返。南周经过这么多任宣传部长一轮又一轮的整肃,也早就不是总有一种力量让你泪流满面的那份报纸了。忘掉吧,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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