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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时间 22:54 2024年12月23日 星期一

蒲黄榆说:从韩江获诺贝尔文学奖看东亚的软实力竞争


荣获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韩国作家韩江(资料照:2023年11月14日在首尔一个记者会上)
荣获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韩国作家韩江(资料照:2023年11月14日在首尔一个记者会上)

编者按:这是黄榆为美国之音撰写的评论文章。这篇特约评论不代表美国之音的观点。转载者请注明来自美国之音或者VOA。

2024年秋天的诺贝尔奖颁奖季着实令人兴奋。只是,对东亚地区而言,今年的诺贝尔奖还多了些特别的地缘政治意味。因为在通常的惊喜之外,人们从韩国作家韩江获奖看到的,不仅是韩江的文学成就和她的作品围绕韩国民主化进程产生的反思和文学性,还代表了东亚文学的一种可能,那就是韩国文化软实力的崛起及其折射的东亚格局的深刻变化。

韩江获奖与韩国的文化崛起

作为一位光州籍人士,1980年代光州屠杀是韩江的终生噩梦,也是她所有写作的出发。在她充满诗意的笔端,人们看到的是围绕身体的屠杀、虐待、痛苦和记忆展开的情感与时代、女性与父权制的冲突,俨然是韩国从威权时代以来所经历的民主化历史的另一面。

这正是所谓东亚主义的核心,有关身体与威权的展开,犹如一个摆脱不去的文化陷阱和历史窠臼,困扰着东亚在全球的自我定位,困扰着几乎每一个东亚原住民。对个体来说,这种困扰有关男性气概,韩江的小说里经常不经意地带出,构成东亚居民的日常伦理冲突;对族群来说,则困扰着各自的想象共同体建构,太多的杀戮和反抗与族群分裂和仇恨并行;而在东亚各国之间,这种困扰甚至成为彼此不信任的根源,才是今天朝鲜半岛和台海两岸以及黄海两侧整个东亚日益分隔的驱动力,一个曾经的东亚文化共同圈正在消亡。

具体来说,韩江的获奖,或许只是单纯的因为韩江的诗意文字书写了一个个普通韩国女性如何在传统东亚主义的父权和威权桎梏下的挣扎故事。韩江的另类“伤痕文学”填补了冷战前后民主化转型的文学空白,某种意义上超越了罗马尼亚的赫塔·米勒对苏联时期的痛苦的再现,描述了人们的持久痛楚如何取代了现实生活的持久威权。这恰与今天中国大多数人的心态相反,他们似乎更偏爱后者,而不愿忍受和反思前者,他们不仅无法理解韩江的文学高度,也无法接受日本原爆团体今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不理解亚洲和平的基础。

人们看到的还不仅如此,而是一个多面向的韩国新文化正变得越来越吸引人,得到了全世界的认同。首先,韩江的背后是韩国新文化的兴起,有韩国影视业的蓬勃发展,更有K-POP对全世界的吸引,成为世界级的文化现象。相比之下,如果说威权时代的韩国电影如同沙漠,一点儿也不过分。而今天,这一情形在昔日的亚洲影都——宝莱坞之外的香港,再现了,或许是个绝妙的反衬。其中有关韩国民主化转型的影片以及表现韩国传统文化与市民生活的连续剧,都成为媲美好莱坞的亚洲影视能力的证明,也引发整个东亚和亚洲观众对韩国人民争取民主自由的勇敢和献身的敬佩,连带对照亚洲各国自身的“永久威权”问题。在这个意义上,不能不说,韩国影视已经将韩国打造为亚洲民主化的一盏明灯,远超日本和台湾的政治吸引力。

另一方面,韩国新文化对韩国的音乐、时尚、设计和工业产品的世界推广功不可没。其中更吸引世界年轻人的,是韩国的流行音乐制造,被称作K-POP,是这一“韩流”文化的主体。其成功关键,也是人们理解韩国新文化或者韩江获诺奖的意义,按照德国Hildesheim大学福尔博士(Dr. Michael Fuhr)的解释,在于放弃自我而寻求最大程度的国际化之后的创造性表达。

换句话说,如果说一百多年前的日本以“脱亚入欧”的心理模式迎来了日本的崛起和最终的融入世界并且成为东亚文化的高端代表,那么,在全球化背景下,韩国则以更大视野的“脱韩入世”方式完成了韩国之为一个全新想象共同体的建构,一个具备与美国文化近乎同等竞争力的新的世界文化中心。自然,在某种程度上,也取代了1960年代以来日本所占据的东亚文化吸引力地位。

也就是说,韩国正在成为一个文化大国。这样一个不争的事实,或许才是韩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标志性意义,远超中国过去十几年的文化大国努力,例如莫言获奖背后的国家努力,或者出版商们炒作的残雪大热门幻觉。更甚的,韩江获奖的一个副产品还在于戳破了邻居大国梦想软实力竞争的肥皂泡,将过去十年中国影视的虚假繁荣、孔子学院的全球扩张以及被抵制的文化扩张彻底揭穿。这是一场残酷的文化竞争,无论军事、外交方面的胜负如何未决,至少在软实力方面,高下已分。

半岛南北两重天

当然,在中、日、韩、台甚至香港有份的东亚文化竞争中,随着韩江获诺奖所显示的文化大国格局显现,朝鲜虽然处于边缘化地位,作为三八线北方的文化饥土,却以极权主义政治秀方式夺人眼球,以一场滑稽闹剧为东亚的文化竞争做了另类解释。

这场闹剧始于去年,朝鲜以空飘垃圾气球的方式报复韩国民间团体向北方空飘大米和宣传品,特别是包含韩剧和K-Pop流行乐内容的U盘。在北方政权看来,大米犹可接受,往往被军队查收后自己享用,而U盘韩剧这种文化输出则如同文化侵略,是可忍孰不可忍,连私下观看的青年都有枪毙可能,何况炮制这一产品的南方政权。在世界范围受到欢迎的韩流,在北方政权看来,却比原子弹还要危险。

某种程度上,这种对韩流的警惕,也部分促成朝鲜金正恩政权从去年开始的转向,即废除此前一以贯之的“统一国策”,将韩国看作永久敌国,并在今年试图修改宪法,将这种敌对姿态固定化。虽然10月7-8日举行的最高人民议会会议的修宪最终只涉及退休年龄等,并未落实响应废除统一条款的动议,但是代之以炸毁所有旧的联通南北方的公路和铁路,那是贯穿非军事区、曾经连接朝鲜经济特区、也是作为朝鲜宝贵外汇来源之一的重要通道,也是朝鲜向南方有限开放、合作的象征,就此断绝。

类似的自我隔离于世界之外,与韩国融入世界并且成为世界文化多中心之一的情形绝然相反,是朝鲜在最近还退出了国际反洗钱集团,一个成立于1997年、有美国、日本、韩国和中国参加的42国集团,朝鲜在2014年作为观察国加入。当然,在朝鲜宣布退出前,已经因为朝鲜肆无忌惮的洗钱行径在9月底先被该组织剥夺了观察员资格。这是国际组织层面更具象征性的一场政治秀,表明朝鲜正在快速沦为国际贱民,比俄罗斯发动侵乌战争后的处境更为悲惨。

只是,这一切并不妨碍甚至强化了朝鲜与俄罗斯盟邦关系的建立,一个类似传统朝鲜与中国的依附-宗主国关系正在金正恩的统治下和国际孤立下,变成21世纪朝-俄间的依附-宗主国关系。而朝鲜在全球政治继续边缘化的同时,继续强化了她对南方的边缘策略。最新的一幕,是为了报复韩国民间组织改用无人机空飘反朝传单,金正恩下令动员8个炮兵师进入作战状态。今天,非军事区双方的互相炮击已经开始。

这是典型的冷战风格的边缘策略,在缺乏几乎一切资源、被国际社会彻底孤立的情形下,朝鲜的文宣道具只剩下大炮和导弹。连昔日尚能吸引西方和第三世界的极少数斯大林者的主体思想,在今天也因为朝鲜政权玩弄核武器与军力的边缘策略,其咄咄逼人与自绝于世界的态度,而彻底丧失了文化影响力。这种文化的丧失,比较朝鲜的饥荒和孤立,更接近一个政权的文化自杀。

朝鲜半岛南北双方的差距和文化差异也因此越来越大,根本上断绝了统一的文化基础。相对于韩国K-Pop对韩国与东亚、与世界关系的重新建构,一个高度全球化的韩国民族,北方的朝鲜政权在朝鲜战争结束的70多年后,终于朝向另一个民族不可逆的文化建构反向飞奔。

当然,类似的,人们从朝鲜还看到了中国的影子,不仅有极权主义的未来,还有国际孤立的现实一面。就在今年中国国庆节的对外友协招待会上,中国的领导人面对寥落的国际宾客蹙起了眉头。他们终于意识到,过去十数年,甚至过去几十年的外交和文化努力都失败了。

对软实力的追求,原本是21世纪初赵启正时代就开启的国家策略,尔今,可以宣告失败了。虽然,连同中国政府的经济失败,这种“国家的失败”,除了给今年诺贝尔经济学奖提供一点最新证据,并不会让任何执政党或者某个政客负责,但是,与韩、日的作家和团体在今年同时获得诺奖相比,东亚的软实力赛局胜负已定。其他围绕科技或军力的赛局结果,或许只剩下时间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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