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2月7日放弃清零政策后,中国在疫情海啸冲击下的官方死亡人数停留在五千多例。然而,美国之音取得的实地视频资料、卫星图像和搜索数据似乎显示出中国疫情黑洞下的冰山一角。专家预计大部分城市太平间处理的死亡人数将是平时的两三倍。不仅在北上广等大城市,有二三四线城市的逝者家属和公民透露,当地火葬场也人满为患,医院超负荷运转、用死亡证明作假推责,“所有的中国人都在自欺欺人”。
在有118万人口的江苏省泰兴市,当地居民透露,由于尸体数量飙升,位于文昌西路的泰兴殡仪馆开启了七、八个火化炉,一天能够焚烧上百具尸体。
泰兴老家的双亲、岳父母连接感染的陈军(化名)心情沉重,他告诉美国之音,他的舅舅12月26、27号被发现感染新冠之后已经是重症,29号逝世,遗体在家里停了四天才送到泰兴殡仪馆得以火化。
“(死亡人数)可以说是永远的一个谜,被死得无缘无故,连数字现在都不是了。”陈军回忆说,“二舅呼吸不畅,活活的把自己憋死的,大白肺。当地虹桥医院当时拒绝写明因新冠肺炎造成死亡。”
中国卫建委12月25日宣布停止公布每日染疫人数和死亡人数,由中疾控公布疫情数据。12月至今,只公布了十几人死于新冠病毒。根据中国当局临时变更的死亡标准,只有病毒导致的肺炎及呼吸衰竭才被归类为死于新冠死亡病例。
“我的家人到底是怎么过世的?”
1月2日,陈军舅舅的遗体被送到火葬场,现场忙得跟做核酸排队一样,家属早上五点抵达,排队拿到88号,到了九点半才出来,排到116位。
陈军透露,火葬场的队伍排成S形,尸体都没有专车接送,拿个单架往上一撂,抬着往前挪。大厅里乱哄哄的,地上有二、三十具尸体。有一家人三点钟到火葬场,八点半才把骨灰拿走。
“医院说我们不敢写新冠,写新冠的话我们要脱衣服(革职)的。”全程参与救治和奔丧的亲属这样告诉他,“所有的中国人都在自欺欺人。”
陈军思忖道,感冒不会死人,每个人都在关心“我的家人到底是怎么去世的?”,还有究竟是什么造成这次疫情的突然爆发和死亡飙升?从药品管制到疫苗无效,其中又有多少人为酿成的冤魂?
中国政府新标准下的死亡证明, 在他看来就是在掩盖真相,特别是开具证明的主管官员嘴里透露出来的讯息是“一条命不值钱,但捅出去我的工作就丢了,同时国家还要赔偿”。
“死了不如一条宠物狗。太悲催了”,“我们就这样被死得不明不白,这是被死亡。”陈军说。
据泰兴市的宣堡殡仪馆工作人员透露,该机构的工作量已达到疫情之前的两、三倍,11个工作人员连续11天从晚上12点一直工作到中午、甚至下午两三点。
“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工作人员的生命已经开始出现问题了。(每天烧100多具)这个数字差不多。前辈说从未见过这种情况,这样高强度的工作机器都受不了。”
一位因安全原因不愿公布姓名的天津公民Z先生同样满怀疑虑和悲愤,他告诉美国之音,不仅是京津冀地区,就连地处大兴安岭南麓向松嫩平原过渡地带的扎赉特旗下的偏远家乡都几乎无人幸免,没放开的时候全员核酸、密集接触都没事,“怎么放开后一下子就爆发啦?”
12月5号,有友人在张家口就全家感染了,Z先生怀疑,“要是没有早就爆发,突然之间全国大范围、连犄角旮旯一个小小的农村都整体感染,解释不通的。消息不透明、各方隐瞒,造成大众的猜测、谎言特别多。”
美国罗格斯大学(Rutgers University)化学和化学生物学理事会理事教授理查德·埃布赖特(Richard H. Ebright)对美国之音指出,传播能力明显提高的病毒变种的出现,特别是2021年的德尔塔(Delta)和2022年的奥密克戎(Omicron),使中国依赖的清零政策在2021年底就难以维系,到2022年年末已变为不可能。
埃布赖特说,台湾、新加坡、韩国、日本、新西兰和澳大利亚采取了正确的抗疫政策,中国坚持“清零”失败、代价高昂,接下来会有更多灾难性后果。
“我只是一种悲愤,一想着父亲没了,永久地离开了。”Z先生叹息道。
他的父亲12月17号左右开始发烧,血氧饱和度降低,25号送到天津医院挂急诊,29号逝世后火化。父亲被验血、照CT,医院说是肾和胸肺功能衰竭。Z先生目睹到急诊室一宿就抬出四具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尸体。
“肯定是因为新冠,医生也明确说过是因为新冠引起的三个方面衰竭。大家都知道是因为这个造成的,都有很大的怨气。没有急救、ICU非常紧张,有的医生直接跟我说,他们不是这个方面的专业医生。”
他想不通,入冬季节本身是非常危险的季节,这个季节怎么能放开呢?“或者提前半年,或者延后半年。”
Z先生在天津市第三殡仪馆为八旬老父守灵,他透露这里以前每天平均火化大约40具遗体,如今可以烧到200多具,烧一具尸体从四十多分钟到一个多小时不等。
“它是新成立的,较其他两个火葬场是人家的一半左右。12月12号后,每天往后增加,到20号左右就每天200多(具)了。不间断的,现在非常忙,负责我们的师傅早上六点多才睡觉,九点多又马上来到我爸这。满院子都是车、都是人。殡仪馆的朋友说,天津整个这一时期死亡10万是少的,12号左右到现在,(高峰期)还得再等等。”他说。
隋牧青:父亲逃过大饥荒,却没能逃过疫情大跃进
在一千公里之外的吉林省通化市中心医院,中国维权律师隋牧青说自己父亲病房的两个主治医生都感染了病毒,病患之间也互相传染,“医生告诉我们(父亲是)大白肺,根本没得救了。”
他的父亲隋树彦12月中下旬入院后染疫,在圣诞节逝世后被送往通化这座四线城市的火葬场,那里同样人山人海,到处爆满。
“ 我爸爸是非常清醒的,求生意志非常强。那时还跟我们商量送到长春的医院,但大城市的医院根本送不进去。我爸爸跟我讲:我不行了。我听了以后很痛苦,他很希望我能救他,但是我救不了他。”
出生于1937年的隋树彦做了一辈子建筑工人,在战火纷飞的中日战争和饿殍遍地的大饥荒中幸存下来,因有海外亲戚在文革期间反复遭受内搜外查。他一辈子小心谨慎,什么都怕,从小接受共产党的无神论教育,很恐惧死亡。1989年当隋牧青意气风发地前往天安门抗议时,他劝阻儿子绝不要参与政治,“共产党特别凶恶,真的会杀人的!”
“他是再普通不过的人,逆来顺受,凭一种生活的本能就知道共产党的东西都是胡说,但是不会对抗质疑,能躲避就尽量躲避。他逃过了大饥荒,但是没有逃过这次疫情的大跃进。”隋牧青回忆道。
他观察说,继核酸和疫苗的盛世后,中国各地迎来了火葬的盛世,但政府只考虑“快速过峰,应阳尽阳,该死的早死”,“有抗体了早点干活、把经济抓起来,以后才有钱出去打台湾、打美国。”
“殡葬业的盛世,对于国家是大好事,大大地减轻财政负担。对于我们每个人的家庭是一件非常悲伤的事。”他说,“这种放开的摆烂,非常令人措手不及。这个季节突然毫无准备地放开,这叫雪上加霜,其实就是谋杀,就是一场大屠杀。”
在隋牧青眼中,过去三年的清零运动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和失败,今年封控得最为疯狂和惨烈,“它清零了我们的钱包、自由、尊严,清零了我们的父辈,唯独没有清零病毒。我们又重温了一次大跃进加文革,补上当初没有付出的代价。”隋牧青说。
武汉居民:“很恐怖,回到三年前的原点”
12月底前往武汉同济医院、中南医院、协和医院等地走访拍摄的武昌区居民王女士再次体会了2020年初武汉封城期间的恐惧。她在医院里呆着很痛苦,病人们大张着嘴,空气里散播着死亡的气味,没有床位、没有氧气瓶,“去医院有用吗?打得就是消炎的药。”
她还从殡葬业工作的朋友了解到,武昌殡仪馆八个火化炉24小时不停运转,一天烧一百多具,“从10号到现在,两、三千具有了。”
“真的很恐怖,完全回到了三年前的原点。三年前就死得不明不白,现在死得还是不明不白。灾难一直在重演,悲剧从未停止。”
中国1月8日将重新开放国民出境,王女士提醒说,病毒的源头一天没有追溯清楚,中国人最好不要大规模涌出国门,对世界也是一个交代。
截至发稿,上述殡仪馆和医院尚未回复美国之音的采访查询。
卫星图像显示殡仪馆外拥挤现状
美国之音通过卫星公司Planet Labs获得的卫星图像显示,12月末中国部分城市殡仪馆前出现车辆大排长龙。从谷歌地球(Google Earth pro)公布的图片数据库来看,广州番禹区殡仪馆和沈阳殡仪馆的车流量过去五到十年来从未如上个月一般拥挤。但由于全国范围内的清晰数据有限,目前无法就殡仪馆的整体趋势得出结论。
美国斯坦福大学的卫星图片专家尼克·汉森(Nick Hansen)对美国之音表示,通过搜集更多图像可以看出12月初以来部分殡仪馆附近车辆变多,其他活动也有所增加。
“有些殡仪馆比其他地方变化大…值得注意的是在许多地点看到的白色车辆,似乎是灵车、公共汽车和轿车,可能用于葬礼和接送亲属往返墓地。”
“看到这些图像,我一点也不惊讶。”兰德公司中国政策研究主任黄志环(Jennifer Bouey)告诉美国之音,4月之前,中国整体死亡人数有可能高于160万。鉴于许多老年人生活在卫生系统较弱的农村,死亡率可能高于城市地区。
她推测,北京的死亡人数将在未来几周继续攀升(死亡率在感染率上升后通常需要3-4周才能达到峰值)。按照香港去年春天的死亡率,拥有2100万人口的北京每月将新增17000人死亡,而通常情况下每月的死亡人数大约只有一万人。
“这种情况在中国大部分城市都会类似。太平间将不得不处理几乎是平时两三倍的死亡人数(即使不计算因医疗系统崩溃而导致的过多死亡),并且预计会溢出。”黄志环说。
美国健康指标与评估研究所(Institute for Health Metrics and Evaluation, IHME)主任克里斯托弗·默里(Christopher Murray)也预计,2023年中国将有超过一百万人死于新冠,但疫情高峰的确切时间很难评估,因为官方报告的病例、住院和死亡数据似乎根本不准确。
世卫组织(WHO)本周三敦促中国政府对新冠疫情信息的发布要更加透明。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毛宁在周四的例行记者会上称,中方始终及时分享有关信息和数据,中国的疫情形势是可控的。
默里告诉美国之音,在信息封锁的情况下,监测火葬场作为独立追踪中国新冠死亡的方法很有意义,未来可以对大量火葬场进行高分辨率监控,以及进行深入的研究来建立火葬场的基线图像(baseline images)。
根据百度搜索指数,中国网民对于“阳性”的搜索量在12月中旬达到峰值,“殡仪馆”、“火葬场”的搜索量则在一两周后升到高峰。
“铺天盖地的死亡,何至于此?”
中国作家范雎在微博上记叙道,父亲村里面家家户户都阳了,一片死寂。2022年的跨年夜,他在医院陪伴着重症的母亲,导管从鼻腔、口腔插入,直到胃部与气管,每一口呼吸都能听到回声,任何咳嗽、反胃都会带来巨大痛苦,还会引发窒息。
范雎写道,还有更多的人,死了就死了,不会有讣告,不会有除家属以外的人挂念在心上——这个数字有多少?不知道。只是现在连火葬场都有了黄牛票。这滔天洪水一样的疫情,这铺天盖地的死亡阴影,事情何至于此?
兰德公司中国政策研究主任黄志环提出一系列未解谜题,“为什么医生如此担心给老年人接种疫苗(因为担心没有记录的并发症)?”“中国何时才能建立更好的临床试验和药品监管能力?”“为什么中国压根儿没有为重新开放做准备?”
她认为,中国政府手头有许多的救人选项,包括培训医生治疗新冠重症并增加ICU容量、提高Paxlovid或其他抗病毒药物的可及性和可负担性、保障退烧药和基本药物的产品供应链,然而,“如果中国政府无此打算,这些都不容易实施。”
“每一起死亡都在死者社交网络掀起一场海啸。中国任由无数无意义的、可预防的死亡蔓延,基本上从内部摧毁了自己的社会结构。”美国华裔流行病学和公共卫生专家丁亮(Eric Feigl-Ding)告诉美国之音,“在美国,人们可以就某人枉死提起诉讼。”
1月7日开始的春运预计将迎来20亿人次的大迁徙,人流高峰与疫情高峰叠加。对于可能在农历新年期间来袭的第二波死亡浪潮,丁亮认为,中国目前缺乏足够的政治意愿迅速行动。
他敦促中国政府更加公开透明地分享数据,流行病学家和公共卫生人员可以借此更快地评估应对举措;还应立即允许进口适应奥密克戎的新疫苗,包括接受西方“唾手可得”的捐赠和援助。
“所有这些措施都可以挽救更多的人命。但问题在于,中国为什么不这样做?”他说,“这真可悲。”
(美国之音韩语组记者Jiha Ham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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