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哥

2022年11月24日，新疆乌鲁木齐吉祥苑小区发生了一场大火。这场大火造成了10人死亡，9人受伤。造成这一惨剧的原因，被普遍认为是由于该小区为了执行严格的新冠清零政策，将单元楼的大门封死，导致人们无法及时逃出。

生活在内地某城市的95后青年迪哥，是个喜欢聊天，热爱交际的大小伙儿。当他从手机上刷到乌鲁木齐大火的相关视频和文字后， 整个人情绪很崩溃，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他在推特上刷到了一张上街去悼念大火死难者的海报。接着，有朋友问他去不去参加，说如果他去的话，可以帮他们买几束花带去。

迪哥所住的小区当时还处在疫情封控下，进出受到严格管控。但迪哥很想参加悼念活动，决意要去。他观察到小区内有一处正在施工的围墙，便约上另一个想去的邻居，一起翻墙而出。

两个人打车去买了两束花，又买了蜡烛，急匆匆地赶往网上约定的悼念活动地点。当时来的人没几个，他们属于最早到的一波。

天色渐暗，人也越聚越多。聚到一起的人们，还都保持着静默，没有任何口号，也没有任何人拿出之后出现的白纸，只有铺满地面的鲜花。

接着，有人提议点燃蜡烛，默哀一分钟。之后，出现了站出来讲演的人。但出乎迪哥意料的是，讲演的人想要表述的，似乎是更偏左、更纯粹的共产主义。看着这些挥舞着党旗的人，迪哥有些失望。

小艾

小艾是一位95后的年轻人，有着一份光鲜体面的白领工作。刚上完班的她，从朋友那里得知了悼念活动的信息，觉得该做些什么的她，没多想就奔了过去。

赶到集会现场，小艾发现已经聚了有小一百人在那里。大家都举着白纸，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功能，对着河对岸，同样是自发参加悼念的人群喊着“加油”。

小艾在人群中找到了几个先到的朋友，他们已经来了半个多小时。朋友们告诉她，刚喊完了一圈口号，还唱了国际歌和义勇军进行曲，现在大家都在等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看到摆满地面的信纸、鲜花和蜡烛，小艾开始泛起一股强烈的悲伤情绪，“如果这一切真的能挽回那些人的生命该多好。但我也知道，其实这一切在死亡面前，真的没有任何意义”。

小艾的心情开始变得沉重和悲伤，夹杂着丝许的彷徨，她不确定周遭的人群是否是出于跟她一样的心情，而聚在这里。她也不太笃定，空手而来的她，是否能参加好这样一场悼念的活动。

游行

人越聚越多，接着，小艾看到河对岸的警察开始驱赶人群。她的身边也开始出现一些粗鲁的恐吓声，集会现场开始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有人开始挪动身躯，大伙儿开始慢慢移动到了附近的道路上。

小艾和她的朋友们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们想着也许活动就此打住，是时候离开了。

她们随着人流来到一座桥上，这里挤满了人。小艾和她的朋友们突然有了些兴奋，因为她们意识到，这不就是在游行吗？

兴奋的情绪在人群中在快速传递着，有人告诉她们，刚刚警察把河对岸那边的人也赶到了桥上，而此刻，前方只有一条两个车道宽度的道路。在警察的驱赶下汇拢的人群，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汇成了一条游行的队伍。

口号声，再次响起。

“新疆的同胞不该被忘记！”

“贵州的同胞不该被忘记！”

小艾看到了人群中出现了带头喊口号的人。他们在翻看着手机里，也许是早已准备好的口号。而那些拿着白纸的人们，也都努力地将白纸举过头顶，并呼应着口号，喊出了他们内心的声音。

“不要健康码！”

“不自由，毋宁死！”

被捕

站在人群中央位置的迪哥，看到不远处来了几辆大巴，下来的人都带着统一的口罩。而现场的警察也越聚越多，有穿制服的，有穿便装的，还有很多看起来就很彪悍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来参加悼念活动的人。

迪哥开始感到害怕。

他怕被拘捕，怕被迫离开这个打拼了数年的城市，怕自己的人生就此了断。但另一种情绪占了上风，他坚定地认为，这场集会就是因为悼念那些无辜死去的人，这么多陌生人为了一个简单而朴素的想法聚到一起，他应该像个男人一样，站到最后，不能中途离开。

突然间，几个壮汉一拥而上，架住了迪哥。周围的几个男士试图解救他，但无济于事。他被快速地拖出人群，拖扯的过程中他试图呼喊，并开始剧烈地挣扎。一只强壮的胳膊从背后紧紧地勒住了他的脖子，并用拳头不断地砸着他的脑袋，他无法呼喊，甚至无法呼吸。

迪哥被拖到几十米外的小巷子里。他被放倒在地上，昏暗的光线中，他无法看清这些人的面孔，只感觉到有无数只拳头和皮鞋，在对他的全身进行发泄私欲般的攻击，他能做的，只有双手护头。

暴力一直持续到这些人开始疲惫才渐渐结束。暴行结束后，迪哥被反身拷在地上，之后，他被拉上了一辆警车，送到了郊外的办案中心。

下了车的迪哥被要求跪在地上，一个人径直走了过来，给了他一个大耳光子，嘴里还念叨着，“就听你在那儿喊得声音大，就听你喊着悼念新疆，……”。

审讯

迪哥虽有些心理准备，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他未曾想象过的：肆意的暴力，长时间的审问，莫须有的罪名，还有，对于未知的恐惧。

最初几天的提审，都是在深夜进行的。每一次，迪哥都被要求回答相同的问题：“什么时候去的？在哪儿知道的？为什么去？说了什么话？现场见到了哪些认识的人？有没有给其他人发视频，有没有拍照？”

迪哥在集会现场确实遇到过不少相识的人，但他告诉警察，他不认识任何人，他不想出卖谁。

不幸的是，迪哥的手机里装了所谓的“全家桶”----油管（Youtube）、推特(Twitter)、脸书(Facebook)，还有几个被墙的即时通讯App。手机在他被捕后，就被警察抢走，在办案中心，他还不得不把密码告诉给警察。万幸的是，他没在推特和脸书上发过什么言论，他也一直解释他”只是看，没有发“。因此，警察似乎没有太深究他手机里的这些“非法”App，可他的手机之后却也再没有回到他的手里。

被拘留的第三天，警察放走了大部分抓来的集会参与者。而包括迪哥在内的几十个年轻人，却收到了一纸拘留书。他被指控”聚众扰乱公共秩序罪”，被转送去了看守所，开始了二十多天的拘留。

在狭小肮脏的房间里，迪哥被指派到离厕所最近的床位。他第一次脱下上衣，发现全身上下都是淤青。同房间的人有过来搭话的，但迪哥已是精疲力尽，他也不想和这些人多说。

警察一开始告诉迪哥会拘留三天，迷迷糊糊坚持了三天后，却没有等来任何的通知。直到不知是第八天还是第九天，在夜晚的12点，迪哥被叫到一个单独的小房间里，进行视频提讯，直到凌晨的五点半。此后，隔天的深夜提讯成了常态。白天不能睡觉，导致睡眠不足，吃得又差，穿得也破（衣服的扣子在进去的时候都被提前剪掉），迪哥愈感崩溃。

更麻烦的是，迪哥总感觉警方似乎想给加个“分裂国家”，或是“颠覆国家政权”之类的罪名。在提讯中，他们一直在问，你跟境外的人有什么联系，有什么关系之类的问题。他被释放后，他的律师告诉他，他们在外边也料到了警方肯定会往这个方向带，一个不留心，被判个三到八年，也是很有可能。

直到第15天，警察才给迪哥看了一个很短视频，说他的家人来找他了，这给了迪哥一些挺下去的勇气。但他有律师这件事，是直到他从出来之后才知道的。律师告诉他，没告知他有律师这件事，是因为他们可能想让他不觉得外面有人在帮助他，让他没有底气和精神去抗争。

在拘留所里呆了21天后，迪哥终于被释放了，他见到了从遥远家乡赶过来的父亲。迪哥和父母从小就没怎么生活在一起，感情不太深。但那天，迪哥还是感到有些愧疚，一直在跟父亲说些很抱歉之类的话。

让他出乎意料的是，他父亲告诉他，老家所有的亲戚朋友在知道他的事后，没有一个人出来指责的，所有人都在说，“你很坚强，你没有做错事，你受苦了”。听到这样的话，迪哥感觉很是欣慰。

而让迪哥更感动的，是他发现他的律师在当地颇有声誉，代理却是全程免费的。并且，父亲从老家过来的路费，以及在当地的食宿开销，都是众筹来的匿名捐赠。

彷徨

和迪哥的遭遇相比，小艾则幸运得多。她和她的朋友们都在当夜，平安地离开了集会和游行现场。

她们一行人一直留到了深夜的12点，才开始动身离开。来到一家她们常去的酒吧，大家开始回顾刚刚发生的事情，感慨可能经历了中国的一个历史瞬间，一股触犯禁忌后的兴奋和喜悦感，在小艾的同伴间洋溢着。

但小艾的心情却复杂得多。

“在离开的时候，我频频回头。我看着还在那里集会的人，再看着四处散去的人，我在想，大家真的知道在做什么吗？”

“我们做完了这些事情之后会导致什么后果吗？”

“我们有没有更好的方法来抵抗这个社会的不公呢？”

“我很担心，我对未来会发生的事情非常担心。”

尾声

据不完全统计，从2022年11月26日开始的，抗议严格的动态清零政策的集会游行活动，至少出现在中国21个省份，以及海外大学校园和华人聚集区。由于很多参与者手持白纸，这场抗议运动也被称为“白纸抗议”或是“白纸运动”。

这场抗议运动也夹杂着诸多其他方面的诉求。比如，对于言论自由和新闻自由的诉求等等。甚至在上海的街头，还出现了数百人高呼”共产党下台，习近平下台”的场面。

这场在习近平执政期内罕见的全国性抗议运动，直接推动了中国政府的新冠防疫政策的转向。11月30日，中国政府就迅速做出了政策调整的表态，12月7，动态清零政策被宣布中止。2023年1月8日起，新冠病毒感染为分类为“乙类乙管”。新冠病毒感染者不再实行隔离措施，不再判定密切接触者；不再划定高低风险区；不再对入境人员和货物等采取检疫传染病管理措施。

核酸检测，动态清零和精准防控，这些热点词汇随着2022年的过去，也渐渐远离国内民众的日常生活。 但迪哥的日常，被彻底地打破了。

从拘留所出来后，迪哥的内心仍然充满了恐惧，对所有东西都很敏感，稍稍大一点声音也会让他心神不定。在拘留期间，他每天都在幻想被释放后的生活，要干这，要干那的。但真正出来后，他却什么食欲和胃口都没有了。

因为不想把被捕的事情告诉公司，消失了二十多天的他，失去了工作。就连10月份的工资，也是讨要数次后才发给了他。

“春节后还是希望先找工作，解决一下基本的生活温饱。如果找的工作不是特别好的话，可能还得换个城市”，迪哥略带惆怅地说道。

（2023年1月中旬开始，中国警方开始了新一轮的行动，很多集会和游行的参与者被秘密抓捕。在采访结束后，我就没有主动联系过迪哥和小艾，希望他们都还好。 出于保护讲述者的目的，迪哥和小艾均为化名，在播客节目中的声音都经过了变声处理。 ）

用声音穿透屏蔽的世界，用故事重构掩盖的历史。
这里是由美国之音出品，由五羊主持的叙事类播客节目《越洋电话》。

越洋电话在主流音频平台均有更新：​
美国之音中文网🔗http://bit.ly/3BooBqg
Spotify🔗http://spoti.fi/42vu8Yh
Apple Podcast🔗http://apple.co/3nXhwdi
Google Podcast🔗http://bit.ly/3MWidw6

在这一季里，我们讲述抗议活动背后普通人的命运。
这其中有误入八九年天安门广场的青年教师，四二四刺蒋案背后的台湾留学生，北京之春里的文学青年，也有六四的所谓“幕后黑手”，香港占中运动的”黄营军师”……
Ta们也许不是你最熟知的那些名字，但这些曾经在禁锢的高墙中选择为自由抗争，同样也在时代的洪流中，坚定地走向自己的命运。

如果你想成为越洋电话的讲述者，或者对节目有任何想法，欢迎联系 transpacific.voa@gmail.com
越洋电话，在这里，我们共同倾听外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