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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时间 10:15 2024年12月24日 星期二

特拉维夫的加沙战争手记: 撕毁与殉难


特拉维夫艺术馆“人质广场”上的艺术作品 (美国之音/唐丹鸿)
特拉维夫艺术馆“人质广场”上的艺术作品 (美国之音/唐丹鸿)

编者按:这是唐丹鸿为美国之音撰写的加沙战争手记。文章不代表美国之音的观点。转载者请注明来自美国之音或者VOA。

1.撕毁者

人质招贴呈现一个人的形象。老人、男人、女人、青少年、孩童、婴幼儿……人是主要的。每张招贴上的人,音容笑貌有别,喜怒哀乐各异,各有其名也年龄不同。相同的是,招贴上都印着:“被劫持”、“带她/他回家”、“2023年10月7日,230多名无辜平民被哈马斯从以色列劫持到了加沙”等语句。

特拉维夫艺术馆“人质广场”上的艺术作品 (美国之音/唐丹鸿)
特拉维夫艺术馆“人质广场”上的艺术作品 (美国之音/唐丹鸿)

很快,这些印着人质照片的纸片张贴在了世界各地的公共空间。街道墙壁,社区公告栏、建筑物、橱窗、树干等等。紧跟着,一些人开始撕毁人质招贴。纽约、巴黎、柏林、伦敦、悉尼……到处都有撕毁者。就像从血糊糊的伤口上,撕下粘得紧紧的创可贴。人们伸手撕下印着人质照片的招贴。

“为什么?为什么撕毁人质招贴?他们被哈马斯劫持了,无辜的人们,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孩童、婴儿……为什么撕毁?”视频拍摄者悲愤地问。

撕毁者往往不回答。有的撕毁者理性冷静,冷冷地瞪着悲愤者,轻蔑地一下接一下撕着,坦然地撕着,对撕毁人质招贴的正当性深信不疑。有的撕毁者蒙着面,就像蒙面圣战士的装束。为什么蒙着面呢?害怕被认出?知道自己长得和哈马斯一样?有的撕毁者竟被问得有些尴尬,好像他们自己也知道哪里有些不对劲,但还是决定突破某种底线。

我被一幕幕的“撕毁”所震惊。同时意识到,我其实并未仔细看过那些人质招贴。为什么呢?因为一张张人类的脸,喜怒哀乐音容笑貌,映入你眼帘,你知道他们跟你一样,能感知冷暖饥渴和疼痛,与你一样有全部的人之属性。他们就像你的一部份,或另一个你。我不敢端详这些人,细想如果我是他们。

人质招贴就像伤口上的创可贴,被悲愤的人们贴得到处都是。因为那是我们正在流血的伤处。这重创,创可贴几乎无济于事,却是某种心理安慰。它也的确起到了一点点镇痛的效果。当它们被揭开、被撕下,很痛,是第二次伤害。

悲愤的记录者一遍遍追问:“为什么撕毁人质招贴?男女老幼婴儿,他们被哈马斯劫持了。我们张贴他们的照片,呼吁世界帮助带他们回家。为什么撕毁?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撕毁者的答案。

有的撕毁者不回答,只是坚定地做他“该做”的事。有的撕毁者也很愤怒:这是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宣传!他们没有理由在这里!加沙在苦难中!以色列在对巴勒斯坦人实施种族灭绝!巴勒斯坦已经死了成千上万的孩童婴儿!

特拉维夫艺术馆“人质广场”上的艺术作品 (美国之音/唐丹鸿)
特拉维夫艺术馆“人质广场”上的艺术作品 (美国之音/唐丹鸿)

招贴上的照片中人其实在另一时空。音容笑貌栩栩如生,具有人类的全部属性,人类的人性。我们仔细端详这些人,他们就会从照片上下来,像你所熟悉的活生生的人。如果你走进照片,可以和他们握手交谈、争论或成为朋友。他们还活着。撕毁者将他们撕成两半,撕碎那些人质的脸和身体,将那些音容笑貌的人,揉成皱巴巴的一团,扔进了垃圾桶。扔进了灵魂中的焚尸炉。

也许你无法直视这些招贴上的人。这些人看起来和你一样,温和善意的笑脸,婴幼儿圆胖可爱,纯然的天使。这些犹太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妖魔,不像殖民者占领者。人们怎能被犹太人的假象所欺骗?犹太人怎会是受害者?犹太人怎么可能有人性?有人给儿童人质涂上了希特勒的小胡子。

2.殉道者

撕毁者有男性和女性。我所看见的女性甚至多一些。她们有的包头巾、有的世俗装扮、有的染五颜六色的头发、有生理性别与灵魂性别不同的人。撕毁者显得非常多元开放。他们显然来自另一种意识宇宙。在那个次元,女性、气候环保、LGBTQ+、弱势群体、被压迫者、无产阶级……“与加沙站在一起”的画面上,对面的敌人是以色列。

特拉维夫艺术馆“人质广场”上的艺术作品 (美国之音/唐丹鸿)
特拉维夫艺术馆“人质广场”上的艺术作品 (美国之音/唐丹鸿)

当拍摄者追问撕毁者:为什么撕毁儿童人质的招贴?这些多元化的撕毁者回答说:“想一想加沙吧,加沙已经死了成千上万儿童!”也许这些多元化的撕毁者说得对。让我们想一想加沙死难的儿童。

加沙战火死难的图片总是相似的。若不标注时间,你会以为是同一件事情、同一场战争。实际上也可以这么说:每次战争就像一座死亡祭坛,上面堆满了孩童的牺牲。本质上这就是同一件事。以色列空袭后的现场,楼宇倾覆崩塌一片瓦砾。很多精壮男人在废墟上,疯狂地刨挖加沙的孩子。男人们怀抱血肉模糊的儿童,无辜至极的儿童。天地间回荡着“以色列血腥残酷地杀死了我们的孩子!”

母亲们在哪里?父亲们在哪里?轰炸之前,孩子和母亲在做什么?孩子与父亲在做什么?他们收到以色列空袭的通知了吗?为什么照片里看不见女人?死孩旁都是痛不欲生的男子,也许是父亲?叔叔?或者监护人?高矮胖瘦清一色男人救生者。救苦救难的男人,从废墟抱出惨不忍睹的婴幼儿,向世界展示加沙孩童的苦难……

为什么有这么多孩童的尸体?孩子们的母亲呢?孩子们的父亲呢?

联合国妇女署的统计,10 月 7 日以来,加沙有7533妇女儿童被杀。2056位女性“在男性伴侣去世后成为寡妇和新的户主”。这并不意味着有2056位丈夫遇难了。因为加沙男人可娶四个女人。所以2056个“寡妇”与“新户主”中有些同属一个男人。因此你并不真的知道死了多少男人,但可以肯定少于2056个寡妇。妇女署也统计出7401个孩子失去了父亲,却没有加沙男性死者的准确数据。在当前语境下,7533名妇女儿童、少于2056的男人,似乎都是平民死于以色列的种族灭绝屠杀。没有一个哈马斯?

一场妇女儿童比男人死得多得多的战争。多元化的撕毁者提醒得对,我们真的应该想一想,废墟下为何有这么多孩子?

加沙哈马斯管理的伊斯兰法院裁定,女性出行须男性监护人许可,不得擅自单独旅行。所谓监护人或父亲、或丈夫、或兄弟、或家族中男人。获得许可后在法院报备登记,才能离家“单独旅行”……去哪里呢?以色列敦促平民撤离到南部,女人孩子须经监护人同意吗?若监护人不许女人“单独旅行”呢?清一色的男人世界她寸步难行。

一夫多妻的男人不允许,四个女人和子女就不能“去南部”。如果父亲不同意女儿离开、如果兄弟不许可姐妹“单独旅行”……有没有渴望烈士的“监护人”告诉她:“用自己的鲜血和身体写下最崇高的胜利诗句”,就能升入天堂,获得永恒的荣耀与安乐!

哈马斯说:为了向巴勒斯坦土地上的占领者发射火箭弹,巴勒斯坦选民将投票给那些开发火箭的人;将投票给那些将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头践踏在脚下的人;将为那些一个接一个牺牲自己的孩子、为真主而成为烈士的人投票;将投给那些倡导女性殉难者的人。

哈马斯政权唯一的女官员、妇女运动负责人 Rajaa Al-Halabi 说:一个立志成为“殉道者”的女孩,脑子里只想着——用她的血和腑脏来迎接她的主。女性希望代替烈士殉道,或与烈士们一起。如果有机会,哈马斯的任何女性都会成为“殉道者”。加沙大多数幼儿园属于哈马斯,老师们从小就培养孩童们热爱圣战,热爱与敌人作战,渴望见到安拉。

总之,加沙战火的场景是雷同的。雷同的地狱像一座永恒的祭坛,上面摆满了加沙孩童的牺牲。在一种视野里,死难的加沙孩童是以色列犯下反人类罪的罪证。在另一种视野里,他们是小小的殉道者,去了真主的怀抱。多么令人安慰!

在永恒的快乐安康里与所爱一起。这就是女人们、母亲们的愿望啊,也是所有珍爱家庭的人的愿望。人类的愿望谁不如此?我理解错了吗?如果不是出于对子女的爱,希望他们永生幸福,怎会被埋在这废墟下也是被摆在祭坛上?

“监护人”对女人们做了什么?为什么那么多孩子被埋在了废墟下?加沙女人仿佛除了哭嚎孩子的死亡,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哈马斯妇女运动负责人裹着黑袍和捂得严严实实的灰面纱,她说:“妇女们出发引爆自己,将孩子抛在身后,这并不奇怪。因为她们知道,即使抚养孩子也是为了这一时刻——为真主牺牲成为殉道者。我作为一个母亲告诉你,如果让一个女人选择或自己先赴死、或儿子先赴死——她一定会同时奉献自己和儿子。但如果她只能选择其一——她会选择自己成为殉道者。”

林林种种的“监护人”有大同小异的布道:犹太人、穆斯林、剥削阶级、殖民者……五花八门的妖魔们打造了苦难的露天大监狱,烈士用鲜血写下了解放的诗句。多元化的撕毁者们提醒得对:“想一想加沙已经死了成千上万的孩童!”

每座废墟都是同一座废墟。每张图片如果你不标注时间,你会以为是同一件事情,同一场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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