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深传媒人韦安仕(Steve Vines)从英国来港30多年,早已视香港为家。但近来他在香港电台的节目备受炮轰,自己也收到威胁讯息,唯有焦急地离开香港,重返他不熟识的英国。韦安仕在英国接受了美国之音特约记者郑乐捷的专访,讲述了他离开香港的背后原因。
居港34年后不太习惯英国生活节奏
不认识韦安仕的人如果在英国街上碰到他,单凭外表可能会认为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当地人。但只要与他相处数分钟,就会明白,他根本就是个香港人。
这位资深传媒人7月急忙离开香港,就是在选择落脚地点上,都选在约有200个香港新移民家庭聚居,伦敦以北的圣奥尔本斯区(St. Albans),即使他事前不知道这个地区吸引了很多香港人居住。他更高兴地说,只要一打开家门,就会听到广东话,令他感到十分亲切。
记者与他相约在该区一间咖啡店见面,点了两杯咖啡但竟然等了十多分钟才煮好。记者见到韦安仕表现出有点不耐烦,在取咖啡后听到他抱怨说,英国效率真慢。或许是因为他在香港除了传媒工作之外,在公余时间也参与营运餐饮业务多年。明显地,韦安仕未能接受英国的服务水平。
71岁的韦安仕说,香港是他居住最长的地方,已经居住了34年,可以说是接近人生一半时间。记者问他离开香港的感受时,他直接了当地说,他仍在“拒绝接受现实”的阶段。
在恐惧的心理影响下无奈离开香港
韦安仕的心仍在香港,尽管他不再适合在香港居住。他说,在香港见不到任何希望,只有不断倒退,每天都有人被拘捕、组织被禁或解散、有些人因政治立场被辞退、有些人在预计被赶走之前自行离职。
他急于在8月1日前离港。当天,香港实施新的入境条例,赋予当局权力禁止任何人登机,更没有任何法律渠道,可以就有关决定作出上诉。虽然韦安仕不认为他出境离开香港将遇到任何问题,但在恐惧之下,他还是决定尽快离开。
他说:“如果都决定了要走,为何还要留下来面对更多风险?”
记者在香港的空间每日在减少
过去多年,韦安仕一直在香港电台主持长寿的英文时事节目《脉搏》(The Pulse),连同该节目的前身,时间长达20年。近10年的时间,他亦有在港台主持晨早电台节目。去年,一套全新的国家安全法在香港实施,为传媒业界以至社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影响。这位前香港外国记者会主席说,他从没准备过离开,但结果因为环境转变得太快,他还是要从香港电台自行离职。
他说:“记者在香港的空间每日在减少,如果我不能好好地做我的工作,我会宁愿不做。”
港台新高层主政后充斥着恐惧气氛
没有传媒经验的香港政务官李百全自今年3月上任广播处长职务之后,香港电台不少时事节目被取消,《脉搏》几乎是剩下的最后一个。
新首长带来一群负责审查内容的人,据韦安仕说,港台高层不喜欢他在电台节目上作出评论。他说,高层没有直接向他施压,但压力会出现在为他制作节目的同事身上。
他说:“我不想为他人制造麻烦。我可以为自己制造麻烦,因为我会负责任,但我感觉我会令同事处于一个两难局面。”
“你知道红线在哪”
港版国安法下红线处处,韦安仕说所有独裁者都会跟记者说:“你知道红线在哪”,但此话意思就是暗示记者封口和自我审查。
韦安仕说,在香港政府旗下的港台工作,很讽刺地说,好处就是能够试出红线在哪。例如,《脉搏》记者唐若韫就因为在节目上,向世界卫生组织助理总干事问及台湾的地位问题,因此遭到中国官方媒体炮轰,最终她被迫辞职并删除所有社交媒体帐户。
韦安仕说,他对于港台内部充斥着恐惧的气氛感到非常不满。
他说:“这不是广播机构应有的气氛,广播机构应该是观点自由交流、免于恐惧的地方。广播机构不应该只做政治正确的节目,而是为公众提供资讯。香港电台作为公共广播机构的作用几乎已经完全消失。”
往日正常的说话今天变成禁语
6月30日,韦安仕在电台节目上宣布将会离开港台,在两天后播出的《脉搏》将会是他最后一集节目。他说,此举引来高层介入,誓要阻止他在电视节目上穿上与香港抗争运动相关的黑色和黄色衣物。
韦安仕本来想借用美国名记者爱德华・默罗(Edward R. Murrow)的名句“晚安,祝你好运”(Good night, and good luck)完结节目, 但他的最后道别亦被剪走。
他说:“但现在香港连‘祝你好运’这句说话都似乎变成禁语了,我完全不知道是何时开始禁止的。”
在记者采访当天,韦安仕得知最新消息,又有一名与他合作无间的记者将会离开香港电台。近年曾经与他在《脉搏》共事的记者几乎全部都已经辞职。 《脉搏》节目也很可能至此终结。
人身威胁愈来愈多
除了港台的审查,另一个令他决定离开的原因,是他收到的恐吓信息。在最近几个月,他试过收到电话,对方叫他“小心讲说话”,指他的评论“令很多人不开心”。
韦安仕说,他从没有收过香港、中国大陆的官员、或警察的来电。但在港版国安法生效前夕,坊间曾经流传一份政府要对付的名单,他发现自己名字竟然在名单内。
他说:“很不幸地我有个外国名字,所以我很容易察觉我的名字,因为大部分的名字都是中文。不过名单也有如司徒华的名字,遗憾地他已过身,所以名单的作者应该对时事不太清楚。”
有关的威胁令他感到不舒服,也令他想起一群正在监狱内的《苹果日报》传媒人。该报评论人及英文版执行总编辑卢峰在机场被捕,被指控勾结外国势力,是其中一个令他感到震惊,使他急于离开的原因。因为韦安仕也有在《苹果日报》撰写评论,而卢峰就是他的编辑。
六四事件后决定留港发展
韦安仕在1987年来到香港,本来只打算下留下几年,然后就会去其他地方。但很快,他觉得香港是个特别的地方,令他很想留下来。
让韦安仕感觉最深刻的事件,就是1989年6月5日见到一百万香港人和平有序游行,抗议北京天安门屠城。
他说:“那天,我发现别人跟我说关于香港的话都完全是废话 – 香港人只关心他们自己、他们只关心赚钱、他们高傲、不关心中国其他地方发生的事、以及香港人不会参与政治 – 这些都完全是荒谬。”
对韦安仕来说,香港是一个他感受到无限机会,和充满人才的地方。他说在有一次,有朋友邀请他加入厨具生意。他说,如果在英国的话,他应该会很介意自己的记者身份而不参与。但在香港,他感到做生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他坦言:“谁不会想住在这样的地方?”
家族历史让韦安仕居安思危
北京一直表示希望香港维持繁荣稳定,但韦安仕的家族历史告诉他,安定生活绝非必然。
他的犹太人祖父母来自波兰和立陶宛,在1920年代当地盛行反犹太主义,不懂英语的祖父母决定移居英国,定居在东伦敦的犹太人社区。
韦安仕说,他的家族应该没有人留在波兰和立陶宛,而亲人从来不谈过去的事,只说他们在当地经历太惨痛。
韦安仕说他很感激祖父母离开原居地,否则面对当地反犹太主义和其后的纳粹大屠杀,要不是贫穷便是死去,总之没有好下场。
他的父亲在英国成长,算是家族第一代英国人。韦安仕说,父亲对政治有兴趣,但当时英国接受他父亲参与的政党,只有英国共产党。直到1960年代,他父亲才因为感到被共产党背叛而离开。
韦安仕说,他曾经跟某资深香港建制派人士说,“我们大家都在共产党家庭长大”,对方听到后笑而不语。
韦安仕:挂念的是香港的自由气息
韦安仕说,有一个他很尊重的朋友跟他说,很高兴他安全离开香港,在听到这句说话后让他感到唏嘘。
韦安仕对记者说,居住在香港30多年,要重新适应英国并不容易,他需要切断旧有的生活。说来容易,他和伴侣近来开始寻找长居的地方,他说英国冬天相当辛苦,重要的是跟香港朋友住得近,而且附近要有好吃的中菜。
目前适应得最好的,反而是他带来英国的两只11岁和4岁的唐狗。以往韦安仕住在香港西贡区,不少道路是山路,较年老的一只狗走得比较辛苦。来到英国后,空间广阔而且多是平地,韦安仕说它们看来很高兴。
问到他有没有挂念香港,韦安仕说他挂念的是香港的自由气息,但这气息不断被摧毁。
他说:“我觉得挂念的是过去的,而非现在的香港。不过我仍然挂念香港。如果香港政治环境转变,我会立即坐飞机回港。我不至于乐观到认为下星期或是下个月就会出现转变,但历史总有个习惯,转变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用最意想不到的速度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