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医生无国界”组织成员、美国纽约州南安普敦市石溪大学传染病专家拉吉夫·费尔南多医生(Dr. Rajeev Fernado),本月17、18号两天在中国武汉,专程现场考察新型冠状病毒的状况和政府的防控。他回到美国接受了多家媒体采访,并通过电话接受了美国之音记者雨舟的专访,分享了他在疫区的见闻。他认为武汉封城,掐断公交车,掐断铁路,是强迫健康人与感染者混在一起,会让更多人感染。以下是专访实录。
美国之音记者雨舟(以下简称记者):请问您为什么要去武汉?
费尔南多医生(以下简称医生):我对自己研究的传染病行业非常有热情,一听说中国武汉爆发了新疫情,便匆匆决定要飞过去实地看个究竟。我通知了一声老板,订下第一部最便宜的班机就走了。2014年埃波拉病毒和2016年寨卡病毒(Zika)爆发时,我也是同样冲动。我那时赶紧去了西非的埃波拉爆发地塞拉利昂首都弗里敦,和寨卡爆发地巴西东北部的累西腓。
回头再说这次的武汉行程。我乘坐的是美东时间1月15号下午18点 (北京时间1月16号早上7点)的航班,从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先飞到奥地利的维也纳,从那里转机到北京,再从北京转机到武汉天河国际机场落地,这时已经是北京时间1月17号上午11点,路上总共花了一天多。
我之所以绕一大圈是为了图便宜机票。如果从纽约经香港到武汉,机票要贵1500美元,而且只是经济舱。我完全是自费考察,没有公司给我报销。这类考察我从来都只坐经济舱。
记者:我注意到,您住在汉口的喜来登酒店,只停留了一个晚上,日程很紧张,这一天时间您看了哪些地方?
医生:是的,我的类似行程都很短,就是到当地去实地感受一下,然后告诉人们我的所见所闻,以便告知大众、保护大家的安全。我住在汉口泛海路广场的喜来登酒店,在范湖路上。入住后,我向酒店服务人员问路,他们告诉我,你是外国人,最好别出去多走动。我告诉他们,我要去看看那个海鲜市场,他们说那里不安全。我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去看那个市场啊。我从酒店坐了出租车,几分钟之后就到了附近的武汉华南海鲜批发市场。
我在那一带边走边看。一路上我注意到人们根本没有害怕,一切很平静,大家都相信政府说的一切都在控制中。谁都不担心,都不知道政府到底隐瞒了什么。戴口罩的人大概只有10%。即便是武汉机场看起来也很平静。尽管政府说进行很多检查,但是表面都看不出。不过,那个海鲜市场除了卖鱼之外,还贩卖野生动物,包括蝙蝠呀,蛇呀,鼠呀什么的。这次的病毒应该就是来源于蝙蝠,蛇也有可能。
记者:你有没有在海鲜市场附近拍照什么的?你在中国做的那个谈武汉病毒的视频是怎么做出来的?
医生:我不怎么敢在大街上拍照,因为感觉很危险。我是外国人,很引人注意。他们很可能会因为这个就把我关进监狱。我可不想出现这样的结果。我愿意到武汉去,但是真没有勇气到处拍照。我非常害怕被逮捕。
比方说,我下了出租车之后,要司机等我15分钟。这时,我朝旁边的建筑物看了几眼,一个警察马上就出现在我面前,让我走开。我紧张死了。在中国真的很恐怖,我真的怕被他们抓起来。我不说中文,他们又不说英文,我完全不会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无论如何,我是第一个到中国调查这个病毒的美国医生。
我是在第二天离开武汉时,在机场过了安检,过了海关之后,感觉应该算安全了,才在上飞机之前对着新买的苹果手机录了那段你看到的视频,发布了我在中国的见闻和感想,后来把这个报道放在了油管上。
这里提到手机,是因为我不想用平常使用的摄像器材,因为那太明显,于是,在离开美国之前,特意买了个新款苹果手机,方便在中国做这个工作。事实是,他们根本不会让你在路上拍摄的(记者注:他提到的视频中的画面是坐在出租车里和在机场拍的)。
记者:根据你在中国的短暂观察,你怎么看中国政府对这次疫情的处理?
医生:不是我要说中国政府的不是,但我真的觉得这里有几个问题。一,有些人爱吃野生动物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而政府应该做的是加强监管,出台相应的规定,把这些买卖规范化。比方说把各种动物分开,规定相应的存放和接触的卫生标准,而不是像那个我看到的市场那样,各种野生动物杂乱地混在一起,地面环境明显脏乱潮湿,根本没有管辖。这种样子发生病毒传染是情理之中的。
二,遇到这样的问题时,我觉得中国政府不愿意发布真实消息,一切都不透明,甚至好几天不更新信息。这意味着政府不及时阻止疫情的传播。我刚才说了,我上个星期的周末在那里的时候,一切看起来还很平静。
这其实很不正常。在那之前,政府竟然有三天没有发布新增病例的消息,这在一种疫情爆发期间是不可能的。对于我这个传染病医生而言,这绝对是敲响了警钟,是非常可疑的。
现在,疫情发展到目前的程度,就是因为中国政府没有公布应该公布的信息。有人问我这次疫情跟SARS(注:即2003年在中国爆发的严重急性呼吸系统综合症)的对比。SARS的感染者死亡率是大约10%,但这只是根据中国政府给出的数据。如果政府的数据不真实,我们无法进行对比,也无法预测。
记者:怎么看对武汉的封城行动?
医生:我认为这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做法,至少是当代没有过的。这是原始的行为和思维。类似的事情14世纪有过,但那是600多年前为了防范瘟疫。现在,把上千万人硬性关起来,在传染病领域是闻所未闻的。所以,现在据说当地再也没有人信政府了。
政府掐断公交车,掐断铁路,我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还担心,这么大规模的封城,是强迫健康人与感染者混在一起,让更多人感染。这是中国政府一个引发很大争议的行为。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还在等待他们的信息,但是说实话,我不相信中国政府。我不得不礼貌地、充满敬意地对问我的记者说,我怀疑中国政府。不是我们对它有看法,而是它自己促成我们这样的想法。
此外,关于人传人,政府一直否认,但这是我一直认为的,因为毕竟感染的人并不是都去了那个海鲜市场。总之,随着形势的发展,我认为, 本次疫情正在朝SARS的方向发展。你看,中国政府正在武汉建一所有千张病床的医院,这是有原因的,他们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他们现在已经被逼无奈才出手,如果早做的话情况就不会这么严重。
我了解到,那里的医生已经精疲力竭,根本对付不了那么多病号;医院里病床不够,资源枯竭。还有,医护人员受到怎样的保护,这都是很大的问题。中国这次的情况可能会非常糟糕。我说过,找到病原的时间拖得越久,病毒变异的可能就越大。
我作为专业人员,关注中国疫情是为了保护大众的安全。最后提醒大家,随身携带洗手液,频繁给双手消毒是至关重要的防范措施。
记者:您回到美国以后,是否和身在中国时的感觉不大一样呢?
医生:的确是的。当时,我对当局处理事情的方式感到不安,但现在对我来说,挽救生命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作为这个世界的公民,现在正是大家作为兄弟姐妹来互相帮助的时候。我们应该在彼此之间分享科学和想法,尽最大努力挽救生命。
在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春节期间爆发这种疾病,只会使控制的过程更加困难。小而又小的微生物,却能使数百万家庭变得破碎不堪。我个人愿意尽最大的努力出手相助。
(费尔南多医生2014年以来,已经连续七年获得最佳医生奖“卡索尔·康纳利奖”的纽约州最佳传染病医生奖。他管理着家族四个倡导女性权利的慈善基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