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洛杉矶地区的繁华街头，丁胖子广场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如今，这里汇聚了大量从中国“走线”来到美国的新移民，这是他们进入美国后的第一站。在这个由一众中餐馆、小吃店、商铺和家庭旅馆组成的华人商圈背后，隐藏着一条由“走线”移民驱动的产业链。这条产业链支撑着的则是一条从中国到美国的特殊途径，让一些中国人得以绕过常规的移民手续，直接来到美国寻求更好的生活和机会。
住在华人开设的家庭旅馆
每天早晨，郭彬的华人老板都会在9点多接他去位于洛杉矶县罗兰岗市的一家小吃店上班。他每天工作约十个小时，大概晚上10点左右才能回到他和女儿入住的一间华人经营的家庭旅馆中。他每周二有一天休息，但有时候也需要加班。
说是旅馆，其实是一栋有五间卧室，两个车库，上下两层楼的独立屋。因为通过“走线”进入美国的中国移民人数不断激增，在“走线”移民聚集地之一洛杉矶以东的蒙特利公园市(Monterey Park)丁胖子广场的附近的华人也开始做起了专门服务这群人的生意。这些家庭旅馆大多数并没有合法经营的执照，但是“走线”人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郭彬说自己和女儿每天的住宿费用为30美元，旅馆提供米、面、油、盐这些基本的生活用品。“人多的时候，住了有五、六十个人，环境怎样，你也能想到，”他告诉记者，“房间里弥漫了人身上的汗味，还有被子很久没有洗散发的味道。”在他发来的视频中，他住在上下铺中的上铺，房间的过道中有三个人打地铺，另一个房间甚至住了十个人。
今年47岁的郭彬是广西人，在国内时有厨师和营养师的从业经验。他自述向往民主，在国内多次被国保部门找上门来。去年底，他带着12岁的女儿走线，踏上了这条充满艰辛的道路。他说自己“做好了奉献一辈子劳力的准备”，“希望能够换来女儿的未来。
过去一年里，通过“走线”进入美国的中国移民人数一直在激增。根据美国海关及边境保卫局的统计数据，2023年从各边境截获非法入境的中国公民总数超过5.2万人，其中10月至12月就已超过2.3万人。而在过去，非法入境美国的中国公民仅为每年约1500人。
但这些人的命运却并不全然相同。手头有积蓄的人可以很快在美国安顿下来，有按摩，厨师等技能的人更容易找到工作，英文流利的人可以跳出人满为患的纽约法拉盛和洛杉矶丁胖子广场，前往西雅图，芝加哥，达拉斯等地，拥有更多的工作机会。
李光芒是“走线”群体中，受教育程度更高，经济条件也更好的少数之一。他原本在深圳从事互联网开发工作，之后又到哈萨克斯坦工作了四年，于2023年8月入境美国。他在来到美国前，已经有了不少出国旅游和在国外生活的经历，英语也流利。有一定积蓄的他到了洛杉矶之后，很顺利就租到了房子，也买了车。
华人职业中介“水很深”
但对于郭彬这样的一般“走线”人来说，他们则在形形色色的职业中介的安排下在各种低薪零工中辗转。
郭彬告诉记者，这些华人职业中介良莠不齐。“有一部分，好的（中介）兢兢业业，收了钱，就把事情办好。不隐瞒，不夸大，实话实说。比如这个工作只有十天的工期，有可能很辛苦，你能吃得了苦就去。”
但他听说，某些中介和用工单位私下达成协议，用工单位在三天到一周的试用期内给的工资是一天80美元，而正式员工的工资是150美元。中介就不断介绍新来的“走线”人给用工单位，用工单位在试用期后把这些员工解雇，节约薪酬开支。他也遇到华人按摩店，以传授按摩技能为名，让中国人在里面支付住宿费、餐费，但却不按照之前承诺的那样在学成后介绍工作。
郭彬遇到不少人被骗：“他们急着赚钱，缺乏了分辨的冷静。”
33岁的安徽人王中伟自从去年5月“走线”成功后，因为参加公开抗议活动和接受采访，已经成为了洛杉矶“走线圈”中的红人。许多“走线”成功和正在“走线”的中国人都会和他联络，寻求帮助或者交流咨询。
在他到达美国前，他的哥哥和好友已经在美国安顿下来，但即使如此，他初到美国的几个月依然十分艰难。
“找到合适的房子很难，因为有些合适的房子，房东是会要求你有信用积分，要求你有正式的身份，要求你有工作等等，”他在采访中说到，“我在洛杉矶的前三个月换了六份工作，每份工作几乎都是被迫换工作。老板可能有更合适的人了，或者说老板就招一个临时的，之类的。来美国的前面几个月都是入不敷出，完全就是花我们之前的积蓄，应该说前面五个月都是这样过来。”
在最艰难的时刻，他的一位理发师朋友向他伸出援手，让他以学徒的身份到理发店去工作，做一些洗头发，吹头发，带位置，打扫卫生这样简单的工作。直到最近，他才在一家华人律师事务所中找到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
王中伟向记者介绍了他了解到的职业中介的运作方式。“有一个简单的流程就是你进来要找工作，就会问你多大了，哪儿的，会干些什么。差不多就这三句话，然后就会让你填个登记表，”他说，“如果有合适的工作，当场就给你推荐，如果没有，就晚一点再给你推荐。”
王中伟表示，中介的行规是留下个人信息是免费的，但是如果中介成功介绍了工作，并且三天内本人没有辞职，对方也没有将他辞退，就要付中介费，如果工作没有做满三天，则会退回原本支付的中介费。
王中伟也观察到，有些用工的华人老板和职业中介互相达成协议。在老板用人满三天之后，中介会推荐新来的，愿意以更低报酬工作的“走线”人过去，老板则将原本雇佣的人辞退。但该人支付的中介费用也不会被退回。他觉得中介这样的赚钱手段“非常恶心”。他对美国之音说道：“明明当地的就业岗位没有那么多。”
随着聚集在丁胖子广场的“走线人”越来越多，中介费用也水涨船高。从王中伟刚来时的约40美元一份工作，到现在均价已经在80到100美元。他前天认识的一位新来的“走线”人甚至支付了200美元中介费。而现在的工资却呈逐步下降的趋势。王中伟的一位朋友拿的薪水是一个月2800美元，但每天要工作将近14小时，一个月才有2天的休息时间。如果换算成时薪，一个小时才7-8美元，远低于加州于今年1月1日开始推行的16美元的最低时薪。
在中国被国安部门找上门来的异见者李小三“走线”之后在纽约开了一家翻译公司。他告诉美国之音，在纽约的职业中介介绍周工（即工期以周计算的活），中介费是40-50美元，如果介绍月工，价格就要上百美元。
他说：“一方面，商家需要廉价劳动力，付钱让中介找人，另一方面，中介人介绍走线的工作，抽走线人钱。”他在纽约法拉盛遇到许多积蓄花完急着需要工作的中国人。在法拉盛的王子街(Prince Street)，早上有很多人在排队等装修、卸货、搬家这些体力活。但如果肯干，“这些人最终都会找到（工作）。”
移民律师通过老移民“揽客”
通过“走线”来美的郭彬告诉记者，站在丁胖子广场街头，经常会有华人过来搭讪，问是不是刚到美国，那些格外热情的，很可能就是中介。他们通过把刚到美国的中国移民介绍去律师事务所签约，从中赚取一笔中介费。
与此同时，给“走线”人提供住宿服务的家庭旅馆（民宿）老板也通常会提供另外一项服务，那就是介绍人办身份。
“这个业务是他们的收入的主要来源。”“走线”圈的红人王中伟说。
半个月前，王中伟去洛杉矶的联合车站接一位刚“走线”入境的老乡。把老乡接到丁胖子广场后，这位老乡就去找了民宿老板，老板作为中介人将他带到移民律师的办公室，直接让他当场就交钱办身份。
根据王中伟的讲述，有些华人中介会以朋友的身份接近还在路上的走线人，当他们到达美国境内时，会开车去把这些人接到丁胖子广场。“走线”人因为接送的情谊感激不尽，也因此和中介介绍的移民律师签约。有时候，这些移民律师的报价超出市场价，提供的服务质量也没有保障，但是刚来的“走线”人不熟悉市场行情，稀里糊涂就签了约。
李小三也说要警惕法拉盛街上特别热心的华人。他表示，许多特别热心的华人专门接触“走线”人，介绍他们去哪位移民律师那里办身份，可以抽成约1000美元。办庇护绿卡的费用至少在15000美元。
郭彬同样表示，在丁胖子广场附近，有许多并不具有律师资格的人打着移民中介或者移民顾问的旗号，收取和律师事务所一样高昂的费用。他说，这些人要价不菲：“打指模收1000（美元），签合同收1000（美元）……但实际收了钱以后，只是表面上应付一下，因为他们只是中介，不是真正的律师。”
根据加州法律，这些移民顾问可以提供帮忙填写文书、翻译文件并向政府机构提交表单的服务，但不得提供法律建议，以及在移民法院上为客户提供代理服务。
郭彬说，他身边有不少人被骗，有人花了办理绿卡的钱，但移民顾问在帮忙提交了工作许可的表格后，就不再跟进，因为这些顾问没有接受过移民法等专业培训。
记者联系了在加州有超过20年执业经验的移民律师韩宇（他因为担心泄露客户个人资料而要求匿名）。他对美国之音表示，从2021年底开始，逐渐接收到“走线”过来的中国人的案子。
他认为“走线”这条线路的“流行”主要是因为这比传统的从福建广东等地由海路偷渡来美国的线路便宜很多。2021年前比较多的案子是拿到签证进入美国后滞留的中国人要办理庇护，但疫情开始后，中国人获得美国签证变得更难。
2023年初，他手头有十个“走线”的案子，到了今年，案子数量增加到了快二十个。他说，虽然“走线”人数激增，但案子增加的数量并不如想象中多，因为有不少中国人不相信律师，他们更愿意自己填表，自己去法庭上做陈述。同时，也有不少华人以中介和顾问的名号接案子，市场竞争激烈，虽然这些人所能做的，仅仅是帮助填写一些基本的表格。
韩宇说，申请政治庇护绿卡基本是这些人得到合法身份的唯一希望，因为偷渡来的美国的人即使和美国公民结婚，也需要获得豁免才能拿到绿卡，而这个豁免并不容易取得。另外一条路就是在美国生了孩子后，等孩子年满21周岁后为自己申请身份。
他说，自己经手或者向自己咨询过的人中间，有大约10%的有在中国被国安部门“请喝茶”等因为政治立场遭到迫害的经历。但其他人也有申请成功的机会。他常常会询问客户的个人经历，有因为超生被罚款或者强制堕胎的可以此为名义申请，有宗教信仰的则可以宗教迫害的名义申请。
美国司法部的最新数据显示，中国籍的庇护申请人通过率其实并不低。2023财年，有4,840例来自中国人的庇护申请，其中55%的申请获得批准。
但韩宇也表示，有些申请人对于留在美国并不坚决，他们一方面想要合法身份，一方面又担心庇护绿卡会影响自己在中国的家人和未来回到中国的生活。
蛇头与中介一应俱全，“走线”路程丰俭由人
在这条“走线”产业链的另一端，华人中介可以在“走线”人还未踏入美国领土前就开始从“走线”人身上赚取利益。
资金有限的人可以仅靠网络平台上的攻略和加入“走线”人自发建立的群组获得旅途中的资讯，但是手头宽裕的人则可以靠花钱解决麻烦，规避风险。拮据的人根据攻略，在网上买假的奢侈品衣服和皮包，期待扮作普通游客，顺利登上去土耳其，然后转道中国护照免签国厄瓜多尔的航班。
有经济基础的人可以花数万美元，在中介的帮助下获得日本多次入境签证，直接免签证进入墨西哥。中介还会在墨西哥边境城市蒂华纳(Tijuana)安排车辆将他们载到美墨边境，他们只需要走几步路就能到达美国城市圣迭戈。
来自新疆的魏史杰告诉美国之音，在抖音和快手等中国社交媒体上有许多专门做“走线”生意的华人，他们可以介绍“走线”道路上的蛇头、向导，解决食宿问题，并安排好购买车票这些琐事。价格通常在几千到上万美金。最便捷的服务是“大包”，蛇头把路上每一个环节都打通，坐着有空调的舒适车辆，也不用担心劫匪和需要花钱贿赂的“黑警”，但这样的服务要一万多美金。
“我们现在很多中国人就是宁愿花多花点钱找一个可靠的向导，因为这样路上会比较安全，一路上我们只需要掏掏钱，然后剩下的路上的行程呀，包括一些食宿问题，这些蛇头都已经安排好了。”
根据他的观察，“走线”道路上也有越来越多的当地中国人开设旅馆。他在厄瓜多尔的基多，即“走线”的起点站就住进了中国人开的旅馆，旅馆老板安排司机把他送到下一个哥伦比亚。哥伦比亚也有许多做中国人生意的中介和蛇头，再继续安排下一站的旅程。“我就是在路上找了很多这样的蛇头，”他说。
广西人郭彬则使用了“小包”：“一个蛇头的价格大概在100美金到800美金，看走什么路。”“小包”的蛇头只负责旅途中的一小段。
有些“走线”的人听说，在移民监里，如果有护照可以帮助美国政府确定自己的身份，会加速遣返流程的推进，所以他们会选择在墨西哥境内通过DHL或者UPS等快递服务把护照先期寄到美国境内。
去年5月“走线”入境美国的安徽人王中伟表示，这也在洛杉矶的华人圈里催生了一个市场：“就是很多的老华人，然后给走线路上的这些人提供这样的一个地址啊，收取一定的费用，实际上是200（美元）的，300（美元）的，400（美元）的都会有啊。”
在移民监内，也可以在表格上填写该地址作为联系方式，王中伟表示有传说移民监中有联系人的可以优先释放。“等他们被释放后，到这个联系人这个再把他的护照给领走。”
走线产业链上的“灰色地带”
在这条“走线”产业链中，也有不少游离在法律边缘的灰色地带上，甚至有违法行为发生。
王中伟就观察到有不少人为这些新来的“走线”人提供代考驾照的服务，因为这些人大多不懂英语。代替考笔试的市场价为200美元，代替考路考的市场价为500-600美元。
更严重的骗局则是将这些不懂英语又急切想要找到工作的中国人介绍去华人经营的大麻农场。
《华尔街日报》于去年12月曾披露美国各地出现了许多华人经营的大麻农场，其中无证经营的农场数量也在激增。在位于新墨西哥的一家大麻农场调查时，州检察官发现了通过“走线”来到美国的中国人。其中一位“走线”人在职业介绍所找到了这份所谓的高薪工作，却被骗到这间大麻农场，在极其恶劣的条件下工作。
ProPublica今年3月发布的长篇调查报道中也提到，华人经营非法大麻农场的受害者中也包括“成千上万的华人移民”，许多人被人贩子带着越过美墨边境，在恶劣的待遇下在农场上从事非常辛苦的劳作。
中国“走线”人不断涌入，美国政府感担忧
在抖音和快手上炙手可得的走线攻略和依靠走线产业链生存的华人对“走线”的宣传让许多人觉得“走线”是一件简单易行的事。也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踏上这条道路。
美国副国务卿库尔特·坎贝尔(Kurt Campbell)最近就中国“走线”入美人数激增表示，近几个月来，可能有“数十万”的中国移民逃离中国疲软的经济状况来到美国，北京方面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但似乎没有采取措施限制移民潮。
坎贝尔说：“坦率地说，我们看到的数字很大，且越来越令人担忧。”
中国驻美大使馆发言人刘鹏宇在给美国之音的一份声明中说，中国政府一贯反对非法移民，并采取各种措施制止非法出境，严厉打击组织偷渡和从事非法移民活动的犯罪分子。
但对于大多数“走线”人来说，他们只是日复一日地等在丁胖子广场上寻找打零工的机会，和其他几十人一起挤在15美元一晚的家庭旅馆里，一日三餐吃着面条，偶尔遇到免费食物派发活动才能改善一下伙食。
抖音和快手上的中介没有告诉他们，即使成功抵达美国后，也面临着语言障碍、没有合法身份、社会和文化上难以融入和思乡心切这些难题。
当郭彬进入美国后，他和女儿因为在不同的移民监而失散，为了找女儿花光了借来的钱，最窘迫的时候全身上下只剩8美元。他说自己一连几个月都“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好在他最近在老乡的介绍下，找到了给小吃店开发菜品的工作。他在采访中向记者描述自己会做的米粉、凉菜、牛腩面，希望发挥自己的厨艺特长。
（美国之音特约记者张木林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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