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走出新冠病毒疫情后,发起“一带一路”倡议的“盟主”中国忽然发现自己已是世界最大债主。忽然被减债呼声推上“领袖”地位,北京却无意免除参与其雄心勃勃的全球基础设施发展计划的贫穷国家债务。
新冠病毒全球大流行已经对全球经济造成罕有的打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最近的全球展望报告中,称全球经济将面临“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衰退。疫情打击下,低收入国家面临更为痛苦的境况。这些贫穷国家因为缺乏医疗基础设施难以应对疫情。许多国家还背负着沉重债务负担,一旦受到疫情冲击将面临崩溃。
面对新冠病毒疫情的威胁,这些国家向多边机构求助。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世界银行(World Bank)提供了大规模紧急救助,但远不够用。两个机构呼吁20国集团中的债权国停止向低收入国家收取贷款利息。4月15日,20国集团成员一致同意在年底前停止收取贷款利息。
中国虽然也签了字,但其承诺不包括“优惠贷款”,这意味着将“一带一路”计划中向低收入国家提供的贷款被排除在外。这令外界感到错愕、失望。中国作为世界最大的债权国之一,如果继续向这些低收入国家收取贷款利息,将迫使这些贫穷国家在还债和进口食品和药物等必要物品之间做出选择。
外界对中国显然有更大的期望。原因在于,中国在近年来已是全球最大的债权国之一。外交关系学会的国际经济学家布拉德·塞策(Brad Setser)在一篇低收入国家应对新冠病毒相关债务问题的分析中用几个数字说明中国的全球债权国定位:中国外部外汇债务占其GDP的10%;中国的银行和其政府账户在外部的外汇资产占其GDP的40%;中国国有企业和地方政府有大量的内债,一些中国公司也从海外借钱,从全球范围来看,中国实质上是一个债权国。
中国减债承诺令外界失望
当中国政府在2013年推出“一带一路”倡议后,有人将这个古代“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沿线的规模巨大的基础设施发展项目称作新马歇尔计划,冀望这个计划能带动“丝路”周边国家摆脱贫困。
中国为这些低收入发展中国家提供贷款,用于建设从道路到港口等大型基础设施。但是,一些低收入国家因无力偿还债务而陷入危机后,这个计划受到越来越多的批评,甚至被称为“债务陷阱。”
外交关系学会国际经济部主任本·斯泰尔(Benn Stei和该学会研究员本杰明·罗卡(Benjamin Della Rocca)在4月份的“外交”期刊上撰文,
提及中国在“一带一路”计划中为有偿债违约高风险的国家提供贷款占此类新发放贷款总量的近一半。
“一带一路”贷款成债务陷阱?
该文所引数据显示,到2017年时,巴基斯坦从中国贷款210亿美元,占其国内生产总值(GDP)的7%,南非向中国借140亿美元,为其GDP总量的4%。吉布提、埃塞俄比亚和吉尔吉斯坦的中国贷款和其GDP的占比分别为80%、20%和40%。
2017年,斯里兰卡因无力偿债,将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汉班托塔港租赁给中国后,这笔交易常被用作警示中国贷款可能成为金融陷阱。
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研究中心中非研究所所长德博拉·布劳蒂加姆(Deborah Brautigam)在网络杂志“外交官”上撰文试图厘清外界对中国贷款的一些错误印象,包括将其视为利用危机获取战略资源的“恶意中国”和认为中国贷款可以轻易重谈的“良性中国”。
布劳蒂加姆:外界对中国贷款有错误印象
布劳蒂加姆说,由于中国不发布其海外贷款的数据,中非研究所对中国在非洲49个政府及其国有企业提供的价值1,520亿美元的上千个贷款项目进行了研究,结果显示,中国自2000年在非洲免除了40亿美元的债务,但大多是平均规模为1千万美元的无息贷款和外援贷款,而在中国所有贷款中,无息贷款只占不到5%。
那些认为中国经常免除贷款的印象也和现实有很大差距。中非研究所的调查显示,有超过30家中国银行和公司向非洲提供贷款。
传统上,中国对非洲减免的债务都是无息贷款。华盛顿智库史汀生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孙韵对美国之音说:“无息贷款在中国的外援的定义里面就是被认为是可以减免,而且最终是会被减免的。”
但是,中国现在在非洲大部分的贷款属于不大可能减免的商业贷款和优惠贷款。孙韵说:“如果中国要是减免的话,会给中国经济造成特别大的冲击,就是说以这样的一个规模,我认为中国是没有这样的财政能力去减免这种贷款的。”
中国贷款:哪些能免哪些不愿减
一些研究发现,中国的商业贷款加大了非洲国家的债务风险。华盛顿智库全球发展中心近期发布的一份研究报告显示,中国为发展中国家提供的商业贷款比世界银行的贷款还款期和宽限期要短,但利息却更高。
报告共同作者威廉玛丽学院援助数据(AidData)项目的执行董事布拉德·帕克斯(Brad Parks)对美国之音说:“我们发现中国贷款中的条款总是比世界银行贷款条款更苛刻,特别是对最贫穷国家的贷款。有关发展中国家债务脆弱性的谈论大多集中在借贷总量,但是贷款条件的变化同样重要。”
该研究发现中国贷款平均利息超过4%,而一家银行的利息通常接近2%。帕克斯说,这不是偶然,而是刻意为之。
帕克斯说,新冠病毒大流行之前,越来越多的低收入国家已经陷入债务困境,或面临陷入债务困境的极大风险。他说,目前有44%的的低收入国家陷入债务困境,而6年前却只有23%。
帕克斯:中国商业贷款加大了非洲国家债务风险
全球发展中心的高级研究员斯科特·莫里斯(Scott Morris)是报告的另一个作者。他对美国之音说,中国近十年来为众多国家提供了总量巨大的贷款,当一些国家无力还贷时,也有过无力还贷的麻烦。中国通常也愿意进行债务重组,或同意延长还款期限。但是,新冠病毒全球大流行,给中国带来新的挑战。
莫里斯说:“当前境况之独特是它同时冲击了所有国家,也给中国独自管控这种局面的能力带来真正的挑战。”
莫里斯:中国面对疫情下债务国无力还款的难题
疫情威胁之下,一些非洲国家的官员和领袖希望中国能给予帮助。乌干达的债务2018年时超过100亿美元,其中近三分之一是欠中国的贷款。乌干达财长马提亚·卡塞加对美联社说:“我们和中国有很强的双边关系,但他们还没有做出任何表述。”
加纳财长肯·奥佛里-阿塔日前在华盛顿智库全球发展中心表示,他认为中国应该更大力度地削减债务。加纳财长说,非洲欠中国的债务超过1,450亿美元,其中80亿美元需要今年偿付。他说,这需要得到考虑,因为那简直就是末日。
加纳财长:疫情下中国不减债形同末日
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在4月的一次记者会上被问及中方如何对加纳财长要求大力减债做出回应。赵立坚说,相信中方会同有关国家通过外交沟通来协商解决他们的困难。
赵立坚还说,中方非常重视新冠肺炎疫情对低收入国家带来的挑战,愿意通过双边渠道保持沟通。
孙韵:中国减债的顾虑
史汀生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孙韵认为,中方在减债问题上会考虑到对非洲减免会对其他债务国造成影响,进而会有更多国家提出减免要求。另一方面,孙韵认为,中国不会愿意独自承担减免债务的损失。
金融时报的一篇报道从中国政府政策顾问和银行业人士获悉,北京正在考虑一些回应方式,包括暂停向中国发放贷款的银行支付贷款利息。但是他们警告,不要期待北京会免除债务。
北京考虑减债方案
中国国际经济研究中心研究员梅冠群对金融时报说,中国还没有对减债要求形成一个方案,但他说,像中国银行和中国工商银行的贷款是不可能取消的。
该智库研究员说,中国国家开发银行和中国进出口银行可以对与中国友好的国家提供主权贷款减免,如降低利率或取消利息,甚至适当减少本金,避免借贷方破产,影响中方利益。
荣鼎:疫情带给中国拯救世界的机会
咨询公司荣鼎集团阿加莎·克拉茨(Agatha Kratz)和集团创始合伙人荣大聂(Daniel Rosen)等近期就新冠病毒疫情如何影响中国“一带一路”计划所做的分析显示,中国在疫情前已经放缓了“一带一路”计划贷款的规模,原因包括在一些借贷国引发批评、中国国内银行系统去杠杆化形成的金融逆风、国际收支问题及北京要求改善借贷方式等,而疫情加剧了对外放贷的审慎转变。
但另一方面,克拉茨等人认为,当前的形势给中国提供了一个扮演世界拯救者的机会:一方面改善其投资组合,同时强化中国作为可信赖发展伙伴的外交形象。
此外,国内市场需求不振,也会促使北京以提供出口信贷和其他捆绑贷款支持,为建筑、交通和能源等领域的国有企业在海外寻找项目。
中国在对外提供用于基础设施建设的贷款时,通常绑定条件就是要用中国的公司。全球发展中心的莫里斯说,这些被绑定在合同里的中国公司是国有企业。他说,这些建筑、运输和能源领域的国有企业是中国对外贷款的最大受益方,事实上也是中国对外提供贷款的最根本的动力。
莫里斯:中国对外贷款的根本动力是帮国企
莫里斯说:“这些贷款的根本驱动力实际上是对中国在海外的建筑公司提供支持。”
莫里斯说,这样的做法与世界银行的竞标做法截然不同。
不管出于什么动机,中国已经成为为发展中国家提供贷款的最大的债权国之一。莫里斯说,当前全球许多国家因为疫情及其对经济的冲击而面临债务重压,中国被迫在处理这种情况时处于领导地位。
莫里斯说:“作为最大的债权国,某种意义上中国因暂停付息受痛最深,更何况,如果我们实际上谈的是减债。我希望未来几个月会这样做。”
克拉茨等提醒北京,它在国内有高度资金需求的情况下不计后果向国外提供贷款,难免会在国内受到公众的批评。而它同时仍要和借贷国维持良好的关系,尽管它在得到让步的情况下仍会抱怨。
荣鼎集团说,北京必须与其他主要贷款人合作,在今年,或许还有明年,以协调的姿态参与全球范围暂停低收入国家偿债的行动。
中国被迫成为全球减债领袖
全球发展中心的高级研究员莫里斯希望此次危机能够创造机会,使中国和其他国家和IMF及世界银行等多边机构在对抗债务危机方面加强协调,或许中国能够走出过去坚持的双边形式,拒绝任何多边机制下创建的架构的贷款行为,能够和其他多边贷方协调运作、共同融资,更大程度上成为多边体系的一部分。
外交关系学会的经济学家斯泰尔和罗卡在“外交”期刊上撰文敦促北京为其借贷国提供帮助。
他们在文中写道,虽然长期以来一直有评论者把“一带一路”比做针对发展中国家的“马歇尔计划”,但两者采取的方式截然不同,唯一可比的是资金规模:马歇尔计划投入的资金以当前的美元价值计算,大约有1450亿美元,而中国“一带一路”的资金规模大约为1350亿美元。
“一带一路“ 是新的“马歇尔计划”?
中国方面也不愿将“一带一路”与“马歇尔计划”相比。2015年6月的“求是”期刊上的一篇文章称“马歇尔计划”有较强的意识形态及冷战色彩,充分展示美国控制欧洲的战略意图;而“一带一路”则强调“共商、共建、共享”原则,内容包括政策沟通、设施联通、贸易畅通、资金通融、民心相通“五通”,比“马歇尔计划”丰富得多。
而斯泰尔和罗卡很简单地指出两者的根本不同:“马歇尔计划”全是赠款,“一带一路”贷款全是债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