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59年,对几代藏人来说,是个刻骨铭心的年份。
上世纪50年代初共产党入侵并占领西藏后,在藏区暴力推行的一系列政策引发的不满和抵抗在这一年达到顶峰。
3月10日,拉萨爆发藏人起义。七天后的一个深夜,第十四世达赖喇嘛无奈出走。时年未满24岁的他,可能未曾料到,此一去,一个甲子。
那一年,八万多藏人追随达赖喇嘛的脚步,背井离乡,踏上流亡之路。匆匆离开时来不及的告别,湮没在时光中。此一别,物是人非。
留下的人见证了中国军队的机枪、炮火。不计其数的藏人,生命定格在了那个年份。武力镇压后的抓捕让一大批人失去自由,戈壁滩的劳改农场里掩埋着他们的尸骨。
达赖喇嘛在自传《我的土地,我的人民》中写道:“上世纪50年代开始的死亡与破坏进程,在‘文化大革命’的混乱中达到顶峰。当这一切结束之时,大约6400座(99.9%)寺庙被毁,中国的占领政策直接导致约120万藏人非正常死亡(藏人总人口约为600万)。”
在那场以失败告终的,反抗共产党统治的拉萨起义60年之际,美国之音采访了四位旅居海外的藏人,讲述1959在他们生命中留下的印记。
以下第二部分——《洛桑坦帕:我为达赖喇嘛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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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桑坦帕
71岁,前僧人
12岁随达赖喇嘛出走印度,现居美国
我是1947年在拉萨出生的。九岁那年我成了色拉寺的一名僧人。
在西藏的传统中,如果家里有几个男孩,母亲都希望送一两个去寺庙当僧人。我的情况有点不同。我父亲是噶厦政府一名高官的仆人,本来我也要做这家的仆人,唯一可以摆脱这种命运的就是成为一名僧人,因此我母亲花了很多心思送我去寺庙当僧人。
我的师傅功德林·乌色坚赞是噶厦政府中一位层级很高的官员。他也是功德林寺的住持,当时非常有威望。他愿意培养我日后成为政府中的僧人官员。
我曾经跟功德林先生去过拉萨河南岸的解放军军区。那些汉人军官对我非常友善。他们请我喝水、吃糖。我对他们的印象很好。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变成后来那般残暴的模样。
那时我经常出入罗布林卡(达赖喇嘛的夏宫),因为功德林先生住在那里。1959年3月,数万人包围了那里,形势非常紧张。罗布林卡有四个门,我总是走南门。门口的警卫认识我,所以我可以进去,一般人他们是绝不放行的。
我后来知道,功德林先生和帕拉先生(达赖喇嘛的大管家)策划了达赖喇嘛整个的出走行程,但当时这一切都是绝对保密的。功德林先生秘密挑选了一些警卫人员,他们把达赖喇嘛的照片放在头上,发誓绝不会对外说出一个字。
出发两天前,功德林先生叫我到他家去。他说:“我们要到山南(藏区南部,解放军尚未占领那里)去,你想不想一起去?”我不知道山南在哪里,但是我说:“我要去”。我当时很年轻,很瘦小,但是非常强悍。
可我还是想回家去看看我妈妈。现在回想起来,我很庆幸当时那样做了。我跟妈妈说:“功德林先生要我一起到山南去”。她说:“好,你应该去”。她很信任他。然后她就消失不见了。几分钟后,她跑着回来,递给我一顶毛线帽子。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妈妈。那顶帽子是妈妈送给我最后的礼物。当然,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些。和许多藏人一样,我们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人生中很多的“最后一刻”。
1959年3月17日,离开罗布林卡的那天晚上,在功德林先生和帕拉先生的劝说下,尊者完全变了一副装束。他换上一身普通藏人的深色长袍,戴了一顶毛线滑雪帽。他们还要他把眼镜摘掉。和几个随从一样,他也在肩上扛了一把长枪。如果穿着平时的衣服,他是绝不可能走出罗布林卡的。帕拉先生也换了一身平民的服装。他告诉包围在宫殿门口的民众,我们出去走一走。人们没有认出他们,同意了。
我们已经在拉萨河对岸等候。不远处的空场里有很多马。天色暗下来以后,人们陆续把马牵到岸边。功德林先生的一位侍从对我说:“牵着这匹马,不要给任何人。”我说:“好”。我一直牢牢地牵着那匹马。
突然周围变得一片漆黑,两英尺开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声响也越来越大。有人问:“马在哪儿?”我还是一动不动地牵着马。要我牵马的人说:“你把马牵到那边去。”我照办了。
这时有一个人走过来了。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他骑上了马。按照传统,扶人上马时,我们要把垂下来的藏袍撩上去,放到他身后。当我这样做时,那个人说:“突及其”,意思是“谢谢”。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莫名的感动。这个人是谁?天呐,我真的好想知道。他的声音如此特别。但是容不得我多想,他就走了。
很多人都匆匆骑上马走了。这时我忽然听到一位女士的声音说:“阿妈拉”。我一下意识到,刚才骑马走的人一定是尊者达赖喇嘛,喊妈妈的这位女士是尊者的姐姐。尊者一家人到了这里。我这样想的时候,她们也都骑上马走了。
几分钟后,人们就都走光了。周围一片漆黑,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河对岸很远的地方,中国军营里发出影影绰绰的灯光。
我和同伴踩着石头,趟着溪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突然夜色中传来悉悉邃邃的声音,不知从哪儿走来一匹形容枯槁的野马。作为一名佛教徒,我至今觉得这匹马是什么人赐给我们的礼物。
我们骑上这匹瘦马在夜色中到了下一个村子。村民给了我们一些吃喝和一匹好马,真正的旅程从就从那里开始了。12岁的我成了尊者达赖喇嘛警卫团中最年轻的成员,随同他一路抵达印度。今天看来,这一切仍然好像一场梦。
(采访经过整理编辑。美国之音藏语组才旦旺秋亦对本文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