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美国前国务卿,“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基辛格十月底赴北京,参加“世界秩序与中国的角色”论坛,为其著作《世界秩序》宣传,与多名中国高官与学者对话,并获得习近平接见。美国之音“焦点对话”节目为此在11月6日讨论了基辛格与中国的关系,哈佛大学亚洲中心访问学者杨鹏参加了讨论。但因节目时间限制,未能展开。“焦点对话”主持人宁馨在节目后再度采访了杨鹏,请他分析基辛格的中国观。以下是综合采访和“焦点对话”讨论的内容:
宁馨:基辛格近日赴中国出席“世界秩序与中国的角色”论坛,国内媒体广为宣传基辛格对习近平的高度评价。有人问,基辛格作为一名退休政治家,在美国并没有国内媒体宣传的那么大的影响力,为何中国还要把他置于崇高地位,似乎每届领导人都希望他来背书?您怎么看?
杨鹏:习近平主席和基辛格会面的主要效用,不在国外在国内。我对习基会的短期国际政治效应不太感兴趣,这只是希望通过基辛格传出信息,中国不会挑战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中国寻求建设性的合作,但美国也要尊重中国上升的实力尊严和利益,这是常规的信息。有人认为,基辛格在美国已没有重要影响力,国内没必要这么炒作习基会。其实,对国内执政者来说,基辛格在西方是否有影响力,并不是最重要的考量因素,重要的是基辛格在中共执政史上的影响力。基辛格的手握过毛泽东和周恩来的手,毛周把基辛格当朋友,邓把基辛格当朋友,现在习把基辛格当朋友,呈现毛周邓江胡习政治传统继承关系,这是国内政治道统的延续,这是中国式的政治合法性传承。任何人都会利用对自己有利的政治因素,对国内炒作习基会,外人可以超越一点,以平常心待之。
宁馨:基辛格对中国五代政治领导人,都赞美。五代领导人,政策取向差异不小,有人认为他一味赞美,缺少价值立场,没有外交分析人士和学者的独立性。您怎么看这种批评?
杨鹏:人生短暂,能做的事不多。基辛格一生的历史意义,不在于他出的那些书,而在他与尼克松秘密访华,把中国从苏联阵营拉向西方阵营,打开了冷战铁幕缺口,这是社会主义阵营分崩离析的开始。基辛格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对中国有个人情感。而且他确实认为如果中美交恶,对世界和平是损害。但是,这并不是说他在学术上没有独立见解。学术上,基辛格认为中国与现行世界秩序并不和谐。对我来说,习基会不是解决问题,而是提出了问题。提出的是中美关系与世界新秩序建设的问题。作为一位世界秩序思想者,基辛格一些与中国有关的想法很有启发性。在新出版的《世界秩序》(World Order)一书中,基辛格提到了世界目前的状态,他认为是世界走向失序与各国相互依存在加深,一对特殊并存的历史现象。他同时谈到,现有世界秩序的原则,源于1648年欧洲各国签订的威斯特法利亚(Westphalia)和平协议,核心是:三十年战争冲突的各国,相互吃不了对方,为减少战争伤害,坐下来谈判,尊重国家领土和主权,不干涉内政。国家主体平等,商量契约,国际法前各国平等,国际法中立于各国。
在基辛格嘴上有限赞美中国领导人的时候,我们要看到他在学术上对中国的负面看法,他认为,中国的国际关系传统思维,与目前的世界秩序是矛盾的。基辛格认为,这种冲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传统上中国与周边国家的关系,是宗主国与朝贡国的关系,这是一种等级性的不平等关系。二是他认为,西方处理国家关系,是法学思维,要用法律制度来确定相互间的权利和义务。中国处理国家关系,是史学思维。认为一切处于历史流变之中,因此不重视法律制度。基辛格谈到这两个现象,有启发性,只是他没有能深入下去。
宁馨:中国不断表达自己是和平的力量,基辛格也在这次的北京论坛上表示,中国不对世界构成威胁。但西方为何老是有人担心中国是现有世界秩序的挑战者和破坏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看法的差距?
杨鹏:我认为是对均衡的不同态度造成的,是维护均衡还是打破均衡的问题。公元前六世纪,晋国联盟与楚国联盟力量均衡,召开弭兵大会,达成互不侵犯条约,实现了近百年国家间的和平。这是中国历史上国家间均势和平的案例。但是,后来三家分晋,秦国崛起,打破力量均衡,灭除六国,统一中国。西汉继承了秦的大一统制度。这就形成了中国的国际关系思维传统:国际关系建立在实力较量基础上,均衡是暂时的脆弱的,打破均衡是必然的。基辛格看到的是中国人的史学思维,并没有看清这史学思维的背后,是实力较量至上的思维。实力对比变化,国家关系就必然变化。法学思维,是静态的,要求遵守现有规则。史学思维,是动态的,要求规则按实力变化进行调整。西方外交传统,认为均衡=和平,制衡=安全,因此对一切有可能打破均衡和制衡的任何国家力量,都十分警惕,甚至进行围歼。中国外交传统,不太重视静态的协议条款,以打破均衡为美,以打破均衡来展现上升的实力。
中国并没有与平等主体国家均衡相处的经验,而且还没有摆脱被殖民的心理阴影,通过打破均衡来求得尊严,容易成为心理倾向。你看网上言论,基本上是用春秋战国模式来思考世界。中国民众和政治家,我觉得得有一个学习全球化的过程。均衡的背后,是平等。要跳出自己的历史传统框架,学习与世界相处,外交上要习惯遵守平等国家主体间的契约法律关系,哲学上要实践道家对均衡之美的追求,成为建立和维护世界新均衡的力量。
宁馨:有人认为,中国还不是一个民主国家,这对中国建立良好的国际关系是一个障碍。基辛格很少讨论中国体制和价值观的问题。你认为作为一个国际战略家,外交家,这是不是一个缺失?
杨鹏:关于现行世界秩序与民主价值的关系,基辛格在《大外交》、《世界秩序》等书中提到过,但他确实很少深入分析中国与世界秩序在民主价值方面冲突的问题。其实他应该从中国与国际关系困境的角度,学术性地向中国领导人传递这个信息。外交往往是内政习惯的外延。现有世界秩序,是西方国家内部价值和制度的延伸。西方国家内部,人与人法律面前平等。公共关系遵循民主原则。因此,在价值和制度层面,主导性国家有什么样的内部价值和制度,就可能塑造什么样的外部价值和制度。中国四十多年来经济持续增长,表现出赶超西方的力量特征,但同时中国有不同的政治和文化价值取向。西方自然会担心,中国的经济力量可能将中国的政治价值和文化价值带向世界,把中国的内政外部化,从而将世界改造得像中国一样,这其实是西方最深层的恐惧。
中国执政是以内部稳定为主的,并没有这样的扩张心力,但西方人的担心是难消除的。内政深刻影响外交,内政与外交无法脱离。例如,把十字架从教堂建筑上强行取下来。大吊车吊起十字架的图片传遍世界。这对以基督教为文化基础的西方人,意味着什么?是不是意味着中国的强大,政府就可能要吊起教会的十字架?浙江省对基督教粗暴的做法,对内看似乎是行政事务,但对外来看已直接恶化习主席访美的外交环境。
基辛格说,世界开始无序,同时各国相互依赖加深。我们可以认为,各国相互依赖加深,相处的规则变得急迫起来。如果中国不能以自己现有价值为中心构架一个世界秩序,那就得适应现有世界秩序,那就不得不调整内政来适应现行世界秩序的价值和制度准则。在国际上追求平等主体间的契约关系,注重均衡秩序的维护。在国内关系上,一样要追求国民之间平等主体的契约关系,注重平等秩序的建设和维护。由于相互依赖的历史性加深,各国相互影响在加深,谁也难以将内政与外交脱离开来。从长期看,民主无战争,这是西方人信念,也确实是历史趋向。所以,中国内政不改革,国际关系好不了。执政党的历史地位,是由对国民的自由、平等、和平、民主、法治、繁荣的贡献而来的。对内来说,人与人之间更加平等,人的自由自治能力愈来愈强,这才是中国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