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时候,对很多人来说,法治(the rule of law)是一个抽象概念。对人类文明至关重要的这一概念的关键或核心一般被认为是统治者/掌权者的权力要受限制。
法治究竟是怎样运行?刚刚过去的这个周末(2017年2月3日至5日),美国以一种非常戏剧性的方式向全世界做出了展示。
好戏剧之所以能吸引观众并令观众感觉值得回味再三,往往是因为它充满变数,一波三折,可以有多种解释,而多种解释相互矛盾但又都合情合理。从这个意义式样说,过去这个周末美国对全世界演示的法治戏剧可谓好戏剧。
川普总统认为美国的司法系统阻碍他的行政令的实施糟极了;另外有许多人(其中包括中国的一些官方媒体或媒体人)则认为,美国司法系统对川普行政当局的权力实行制衡,从而向全世界展示了美国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法治国家,这是好事。
新闻发展简单回放
川普总统上任两个星期,其间发生接连发生重大新闻,以至于有美国媒体说,川普当政的这两个星期发生的重大新闻不是按天算,而是要按小时算。
在川普总统发布的有关移民和难民的行政令之后,有关这一行政令的重大新闻也是接踵而至,充满变数,令观众难免有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之感,因此有必要对有关的有关新闻事件进行一下简单的回放。
1月27日,川普总统突然发布政令,宣布出于国家安全的理由,90天内禁止7个穆斯林占人口多数的国家的人前来美国,120天内禁止来自世界各地的难民前来美国,无限期禁止叙利亚难民进入美国,以便政府研究制定强化甄别的方案。
这一行政命令(简称旅行禁令)在机场引起混乱,在美国国内外引起广泛的抗议。一些民权组织和几个州的司法部长在联邦地区法院起诉行政当局,联邦法院法官随后签署法令,部分叫停川普的行政令。
1月30日星期一,代理司法部长萨利·耶茨对川普总统行政令的合法性表示怀疑,并指令司法部的律师不要为川普有关移民和难民的行政命令做法律辩护。几个小时之后,耶茨被解职。
2月3日星期五,在最初的联邦法院叫停法令失效后,波士顿联邦法院的纳撒尼尔·格尔登法官拒绝延期,并表示行政当局有权在权衡国家安全的考量后下达禁止令。但是,在同一天,华盛顿州联邦法官詹姆斯·罗巴特却下令行政当局暂停执行川普总统的行政令,这一禁令在全国范围内立即生效。川普行政当局服从了罗巴特的禁令,准许先前被禁止入境的那些难民和移民入境美国。与此同时,川普总统激烈批评罗巴特法官,并指令司法部就其禁令提出上诉。
2月4日星期六,司法部提出上诉。新的代理司法部长弗兰西斯科星期六晚上在政府的陈述中表示,在有关什么人可以进入美国的问题上,总统的决定是不可进行司法复核的。
2月5日星期天,在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的美国联邦第九巡回上诉法院驳回了川普行政当局要求立即恢复实施其行政令的上诉,并要求川普行政当局和华盛顿州在星期一下午之前提交更多的陈述。
好戏还在后头
面对过去这个周末的这种令人目不暇接的新闻发展,美国主要报纸《华盛顿邮报》星期天下午发表记者马特·扎波托斯基和罗伯特·巴恩斯联合采写的报道,对这一新闻进行了如此的追踪描述:
“星期天,一家联邦上诉法院做出裁决,裁定川普总统有关移民的行政令应暂时停止执行,从而让先前那些被禁止入境的人至少还有一天可以前来美国。
“美国第九巡回法院的上诉法庭做出的这一裁决维持了下级法院的一位法官做出的暂时中止执行旅行禁令的指令。根据法庭的案件受理日程安排,这一裁决将持续有效至少到星期一某一时刻。司法部表示,在此之前将不会将这一争议提交最高法院。
“川普总统星期天对这一发展做出回应,他通过推特表示他已经‘指令国土安全部对那些前来我国的人进行非常精细地甄别核查’。有关部门实际上将如何进行这种甄别核查?国土安全部发言人没有就这一反复发出的询问立即做出评论。
“川普总统通过推特说,‘真是不能相信一个法官竟然将我国置于这种险境。假如出了什么事,责任就在他和司法系统。坏人大举涌入!’
“接下来的几天将显示总统(有关移民)的行政令会有什么结局。上诉法庭要求对旅行禁令提出挑战的人在星期一下午四点到来时提出书面陈述,并要求司法部律师在当天六点到来时做出回应。然后,上诉法庭可能将安排举行一次听证,或做出有关旅行禁令是否应当继续中止执行的裁决。”
事实性的报道
美国媒体普遍注意到,2月3日星期五,华盛顿州联邦法官詹姆斯·罗巴特下令行政当局暂停执行川普总统的行政令,白宫做出了情绪化的反应;在白宫在第一时间做出的应中,罗巴特法官的指令被称作“荒唐离谱(outrageous)”,但几分钟之后,白宫悄悄地在其声明中拿掉了“outrageous”。
2月5日星期天,被川普总统称赞为“对我很好”的保守派媒体福克斯新闻网发表一篇没有署名的报道,就事论事地陈述了有关的新闻发展:
“星期天早上,一家联邦上诉法庭否决了司法部要求立即恢复执行唐纳德·川普禁令的请求。川普总统要求禁止接纳某些旅行者和难民。
“司法部星期六晚上对一位法官下令暂时中止川普总统的旅行禁令提出上诉,表示该禁令属于总统准许或拒绝外国人进入美国的总统特别权力。
“在旧金山的美国巡回法院上诉庭要求司法部在星期一下午之前提出抗诉。这家高级法院否决立即恢复执行川普行政令意味着有关的司法较量至少还要持续几天。
“司法部的上诉说,华盛顿州的联邦地区法院的裁决‘与一项(美国法律)基本原则相冲突,那一原则是,一个外国人要求获准进入美国是请求一种特许优惠,该人在提出这种申请时没有相关的宪法权利。’
“司法部上诉还说,西雅图的美国地区法院法官詹姆斯·罗巴特发出的暂停执行川普旅行禁令的指令是一种司法越权。
“上诉说,‘司法系统对总统有关国家安全的判断进行揣测本身就是对联邦政府以及对国家的切实伤害。’
“司法部的上诉状说,‘驱逐或将外国人拒诸国门之外是一种基本的总统权力,由国会授予政府行政部门,是基本上不受司法控制的(largely immune from judicial control)。’
“司法部要求在上诉期间暂缓执行那位联邦法院法官的指令,以便旅行禁令得到执行从而可以‘确保那些获准进入美国的人无意伤害美国人,他们与恐怖主义没有联系。’
“川普引起争议的行政令给许多试图进入美国的旅行者造成了无穷无尽的混乱。在白宫外面,在纽约,在佛罗里达州棕榈滩川普别墅外面出现示威。川普在那里参加美国红十字会一年一度的筹款晚会。
“川普星期天晚上对记者说,“我们会胜诉,为了国家的安全,我们要胜诉。”
当前戏剧的阴暗面
《经济学人》杂志星期天发表署名S.M.的博文,直接将美国正在展开的行政的当局和司法当局的博弈称作戏剧(drama)。
历史悠久、具有广泛影响力的《经济学人》杂志虽然是起家在英国,总部也是在英国,但它的大部分订户在美国,因此该杂志声言自己其实是美国杂志。
《经济学人》发表的署名S.M.的博文说:
“围绕新总统的移民政策发生的戏剧眼下剧情在高涨。这一戏剧也有一种阴暗的背景,这就是,他(川普)显然是拒绝认同司法部门是美国政府内跟行政部门旗鼓相当的一个部门,司法部门的决断不管看起来多么不符合他的口味也必须执行。
“历届总统经常跟法官判决发生龃龉。2015年,巴拉克·奥巴马总统甚至责备最高法院同意受理一件会瓦解所谓奥巴马医保的上诉案。但是,批评法院法官的裁决是一回事,攻击一位通过正当程序就职的法官的权威则是另一回事。
“而罗巴特法官恰巧是由一位共和党籍的总统提名的,并获得参议院的一致通过。川普将这位法官贬称为‘所谓的法官’,似乎是不愿意承认他所做出的裁决的合法性。
“在2月4日下午发出的一则推特文中,川普发出了这样诘问:‘一个法官可以阻断国土安全部执行旅行禁令,任何人,甚至是带着不良意图的人都可以进入美国,我们的国家会成什么样子?’
“他的这种诘问暴露出他不熟悉美国宪政的一个基本原则。美国第四位大法官约翰·马歇尔在1804年写道:‘判定法律说的究竟是什么,这是明确无误地属于司法部门的职责。’”
当前戏剧的光明面
面对美国行政和司法当局围绕川普总统旅行禁令的戏剧性对峙,《经济学人》杂志的博文将目光聚焦于其阴暗面。但哈佛大学退休的法学教授阿兰·德什维茨则将目光聚焦于这戏剧的光明面。
德什维茨在当今美国乃至英语世界是一个有趣的人物,因为他不但是一个杰出的法律学者,也善于并喜欢用深入浅出的、富有戏剧性的语言解说宪法学、刑法学的高深问题,而且他也能写小说。
2月4日,德什维茨在加拿大主要报纸《环球邮报》发表文章,对当前美国行政和司法当局的对峙进行了这样的描述:
“对华盛顿州一位联邦法官就他有关入境签证的行政令发出过于宽泛的禁令,唐纳德·川普总统提出上诉而不是选择我行我素,从而避免了一场宪法危机。詹姆斯·罗伯特法官的禁令对全国有效,尽管在麻萨诸塞州另一位联邦法官做出裁决,拒绝延长一项类似的禁令,从而使行政部门可以执行限制移民和难民入境的行政令。
“面对这些相互矛盾的裁决,总统可以说,他要执行他和他的律师们人认为是正确的裁决,这样,华盛顿州的那位联邦法官就很可能裁定总统蔑视法庭,从而造成美国政府两个权力旗鼓相当的部门相持不下的宪法危机。
“然而,川普下令他的司法部立即提出上诉。他在星期六早上发表推特文,把(华盛顿州的联邦法院法官)罗巴特称作‘这个所谓的法官’,把罗巴特发出的禁令称作‘可笑的’司法意见。白宫一开始将那一禁令称作‘荒唐离谱’,后来消掉了这种不可思议的指称,但总统接着又发出更为不可思议的推特文,其用词很可能令受理禁令上诉的多家上诉法庭产生反感。
(注:德什维茨教授在这里所说的川普总统更为不可思议的推特文显然是指他在2月4日星期六下午发出的推特文:“这个法官对潜在的恐怖分子和其他对我们不怀好意的人大敞国门。坏人好高兴!”)
“罗巴特法官的指令既不可笑,也不荒唐离谱。这位法官是由前美国总统乔治·沃·布什任命的,不是‘所谓的’——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法官,根据法律做出了他真诚地认为是适当的裁决。
“然而,这项禁令覆盖范围过于宽泛,而且缺乏细致的区分。通过上诉,他发出的禁令很可能被修改。因为他的禁令等价地适用于具有不同宪法地位的个人。例如,来自也门的一家人与美国没有关系,因此没有获得签证的可识别的权利(no cognizable right to receive a visa)。而一个已经获得签证且身在美国的人则拥有这样的权利。但是,假如罗巴特的禁令获得上诉法院的维护,总统就必须服从,不管他有什么个人观点,不管他的律师有什么法律专业判断意见。就像华盛顿州的司法部部长正确指出的那样,‘没有谁可以超越法律,连总统也不可以。’
“无论人们是否认同罗巴特法官的禁令,或无论是否认同麻萨诸塞州那位联邦法官拒绝延长类似的禁令,我们现在正在看到的美国的权力制衡和分权正在发挥作用。
“尽管当今美国政府的行政和立法部门被共和党人牢牢掌控,但代表最低一级的司法部门的一位地区法院法官居然单枪匹马就能使总统行政令戛然而止,至少是在上诉法庭对其禁令做出否决或修改之前使之中途停顿,而总统却对这法官无可奈何,只能是通过推特发发怒气,下令司法部向上诉法庭提出上诉,并最终上诉至最高法院。”
然而,上诉至最高法院可能并不意味着当前这场行政和司法部门戏剧性争执的结束,而很能意味着更多的或更大的戏剧开始,因为美国最高法院目前有8位法官,他们的裁决可能是4比4。在最高法院不能做出多数裁决的情况下,下级法院的裁决将保持有效。
届时,美国行政部门将面临不同的联邦法官相互矛盾的裁决——华盛顿州的联邦法官禁止行政部门执行川普总统的旅行禁令;波士顿的联邦法院法官则拒绝延长类似的禁止令,行政部门届时将莫衷一是,从而造成德什维茨教授所说的“不确定性乃至混乱。”
尽管如此,德什维茨教授依然得出这样的结论:
“由此看来,我们可能不得不接受这种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来自一项过于宽泛的行政令,一项过于宽泛的行政令禁令,一项对禁止行政令任何一部分的过于宽泛的拒绝(an overbroad refusal to enjoin any part of the order),以及对来自相互矛盾的司法裁决的过于宽泛的种种上诉。
“没有人说权力制衡和分权制度效率很高或光鲜漂亮。但这一案件显示,就像民主政制本身一样,我们的复杂的政治制度比其他制度要好。”
顺便说一句,中国已故的领导人邓小平显然是认同德什维茨教授的上述观点。据中国官方媒体报道,邓小平生前在谈到给中国人民以及中共带来大灾难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说,“文革”这样的灾难“在美国就不可能发生,因为人家那里没有我们曾经有过的权力高度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