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4日,距离哈马斯袭击以色列南部一个和平音乐节过去正好一周,阿萨夫·杜代(Assaf Dudai)和罗恩·古特曼(Ron Gutman)去到了恐怖袭击发生的现场。
一周后的音乐节现场,空气中依然弥漫着血腥味
一进入到音乐节区域,杜代就闻到一种奇怪的气味。“我从来没有闻过这种味道,一种奇怪的气味”。“整个区域闻起来都是这样的,像浓重的麝香一样,令人非常不快的气味”,他在采访中告诉记者,后来别人告诉他那是鲜血的味道。
杜代是慈善机构OnGo for Good在以色列地区的的联络人。在哈马斯袭击以色列一周后,他与运营着这家慈善机构的健康公司Intrivo的创始人古特曼来到了遭到恐怖袭击的音乐节的现场。
杜代说到:“这片区域看起来很荒凉。感觉就像人们突然间就从那里消失了。……所有的帐篷都在那里,所有的设备,鞋子、衣服、毯子、水瓶,所有东西都被遗弃了。感觉就像每个人要么突然消失了,要么就匆匆离开了。”
被袭击的音乐节原本会持续几个晚上。音乐节现场也有一个完整的营地,有临时厕所,有用来吃饭的区域,也有其他各种各样不同用途的生活区。来参加音乐节的人们在现场搭起帐篷睡在里面。
除了是Intrivo的创始人,现居美国的古特曼还是一名投资人和斯坦福大学的客座教授。恐怖袭击发生后,古特曼立刻买机票飞到以色列,希望为当地社群出一份力。作为一名以色列人,他表示自己“清楚地感受到现在需要回去。”
飞抵特拉维夫后,他与杜代汇合。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他们见到了恐怖袭击的幸存者、仍被哈马斯扣押的人质的亲属、来自不同组织的志愿者,他们一次又一次听到关于10月7日发生的袭击的讲述,但他们还是决定亲自去袭击发生的现场看一下,“因为分享这个故事并将真实发生的事情让其他人看到,做到这一点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杜代和古特曼在音乐节的现场拍摄了视频。在一段视频中,你可以看到一间临时厕所的坐便器附近有大量的鲜血,门上也有溅起的血迹,似乎是有人在其中受到了袭击。
但是在不远处,树上挂着的装饰着绿叶和鲜花的彩灯仍然完好无损,没喝完的水瓶和零食包装袋散落在草丛里。
袭击发生后,参加音乐节的人纷纷逃命,不少人进入了车中试图离开现场,但这些车辆都遭到了哈马斯恐怖分子的攻击。“营地周围有几十辆汽车,要么被烧毁,要么布满机关枪留下的弹孔,”杜代告诉记者,“(现场)有很多步枪留下的空子弹壳,散落在各地”。
记者从杜代发来的照片里,看到了许多辆被横七竖八地停在路边的汽车,有些车辆已经完全被摧毁,有些车辆还能看到完整的车牌,有些车辆的门打开着--但你不知道车辆的主人,那些刚刚还在欢乐跳舞的人们是被杀害,被俘虏,还是有幸生还……
古特曼和杜代说,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大屠杀现场。他们从未看过如此可怕、惨痛、血腥又混乱的情景。
10月7日这一天也是自从以色列建国75年以来,犹太人死难最惨重的一天。
安全室里,他们与哈马斯恐怖袭击者仅隔着一扇门……
在以色列南部靠近红海的城市埃拉特(Eilat)的亚姆苏夫酒店(Yam Suf Hotel),古特曼和杜代见到了被安置在那里的尼尔·奥兹(Nir Oz)“基布兹”集体农场的幸存者。该农场是受袭击最严重的地点之一,几乎家家户户都被残暴的哈马斯恐怖分子侵入,原本有四百多人的集体农场现在只剩下三百多人。
哈马斯还从该农场中绑架走不少人作为人质,其中就包括获得哈利波特作者J·K·罗琳(J.K. Rowling)的推特转发的自闭症女孩诺亚(Noya)和她的奶奶。这两人后来被证实已经丧生。在酒店的大堂里,幸存者在人群中举着手机中失踪的亲人的照片,希望能有机会和他们团聚。
“让我们和他们交谈时,他们有时候会以一种非常平静的近乎超然的状态讨论这件事,有时候,情绪会突然击中他们,他们就在这两种状态之间转换,而他们关于事发当天的讲述只能用可怕来形容。”杜代说道。
他们还注意到许多幸存者的手上都有握过门把手的痕迹。因为农场地处加沙边境,每家每户都有为躲避空袭准备的安全室(Safe room)。当袭击发生时,他们以为是空袭,便习以为常地躲进了安全房--房间经过加固,但是却不能上锁。当他们意识到是恐怖分子挨家挨户地施展暴行后,人们牢牢地握住门把手,和另一边试图开门的恐怖分子对峙。
“他们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紧紧地握住门把手。所有人的手上都有握住几个小时把手的印记。很多人说他们的手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变得麻木了。在当时,他们只顾得上告诉彼此如何坚持牢牢地握着门把手,”杜代说。
当哈马斯恐怖分子意识到他们打不开安全屋的门之后,他们从车上取下轮胎,点燃之后滚入屋内。有些躲在安全屋内的人因此逃了出来求生--他们或者立刻被杀死,或者被俘虏,或者经历了残忍的折磨。也有人因为坚持躲在安全屋内,窒息而死。
现在,被安置在酒店的三百多位幸存者已经得到了足够的生活日用品,但心理创伤的疗愈将艰难而漫长。
从事健康行业多年的古特曼在以色列当地帮助联系心理治疗师为他们提供帮助,也正在联络美国的心理治疗师,希望可以为他们提供远程的咨询和诊疗服务。他们还募集到不少款项,希望在帮助幸存者办理好借记卡之后,可以直接存入到他们的账户中。
但杜代相信这些人有朝一日能够收拾好心情,重新回归生活。即使在当下,他们已经开始展望重建“基布兹”的计划。“我们会克服这个(难关),我们要建造一些新的东西,”他们对古特曼和杜代说道。
“基布兹”是一种受到平等主义影响的集体生活方式,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也比普通的邻居要紧密许多。他们一起工作,一起在食堂就餐,每一个人都和其他所有人紧密相连。在如今的以色列,“基布兹”已经日渐式微,但尼尔·奥兹的幸存者们却决定继续和彼此生活在一起,他们盼望当袭击平息后,能够重新找一块地方,再建一个“基布兹”。
不过杜代说,现阶段,包括志愿者们,他们工作的最高优先级是解救哈马斯手中的两百多位人质。在一对有一名孩子失踪的夫妇的牵头下,人质们的家人自发组建了“人质和失踪人士家庭论坛”(Hostages and Missing Families Forum),通过该组织吸引全世界的关注,并向外界发声。
距离10月7日已经超过了三周,人质中有不少是婴儿、儿童、妇女和老人,他们的健康状况令人担忧,以色列境内希望政府尽一切可能解救人质的呼声也日渐高涨。10月28日,以色列总理本雅明·内塔尼亚胡( Benjamin Netanyahu)宣布,以军针对巴勒斯坦伊斯兰运动哈马斯的“第二阶段战争”已经开始。在此之前,他还会见了部分被哈马斯扣押的以色列人质的家属,承诺将尽一切可能将他们的亲人解救回家。
恐袭的伤痛将民众团结起来
虽然空袭对以色列居民来说并不罕见,但在恐怖袭击过去的几天里,杜代还是能感受到恐惧和紧张的情绪在蔓延。“就像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他在视频采访中说道。他忙碌了一天,晚上八点才有空接受采访,采访之后,还要和一名来自银行系统的负责人开会,讨论如何帮助从被袭击的农庄中撤离的人们办理借记卡,“帮助他们站起来”,“这样他们就不用穿别人穿过的衣服,玩别人玩过的玩具”。
许多非营利机构、慈善家、专业的医生和心理治疗师们从10月7号之后立刻行动起来,参与到志愿活动中的人里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我们不和政府或者军队合作,我们让他们做他们的工作,而不去打扰他们,”古特曼解释道。
他和身边的这些普通人们很快共同建立了一个像亚马逊一样的电子商务平台,有需要的人可以在上面发布自己的需求。但和亚马逊网站不同的是,这些从事各行各业的普通人们自发地放下工作,奉献出自己的钱、时间、物资,开着自己的车子穿梭在南部的安置酒店,存放物品的仓库,危险的边境小镇之间,不图任何报酬。
让古特曼记忆犹新的是他们去靠近加沙边境的一间房子里救出了一名老奶奶和她的三只狗。“我们就开着志愿者自己的车,不是那种有武装的车辆,”他说。老奶奶居住在有三万多居民的斯特洛特(Sderot)市,哈马斯恐怖分子曾于10月7日攻入该市,和当地的警察与平民交火,死伤惨重。从那天开始,这个靠近加沙地带边境的城市就常常遭到哈马斯空袭。但是老奶奶不愿意抛下自己养了很久的三只狗单独撤离,好在志愿者们很快赶了过去,老奶奶和狗都平安无恙--这让沉浸在悲痛中的大家稍微振奋了起来。
由以色列国防军后备役部队人员创办的“武装的兄弟姊妹”(Brothers and Sisters in Arms)组织从今年一月开始每周都举行反对政府的游行。10月7日袭击发生后,他们立刻将自己的俄组织更名为“以色列的兄弟姊妹”(Brothers and Sisters for Israel),他们在许许多多民间自发的救援和志愿活动中起到了一个统筹的作用。
古特曼和杜代有一整天都和该组织的成员一起工作,杜代向记者解释道:“这个组织的特别之处在于,除了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建立起来的真正令人难以置信的后勤基础设施之外,直到那个星期六(10月7号)之前,他们都是主要的抗议,你知道,集结平民反对政府的活动的组织方。”
1月7日开始,以色列多个城市爆发一系列的示威游行,反对现任总理内塔尼亚胡提出的司法改革建议。抗议活动每个星期都有。在哈马斯袭击后三天,10月10日,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领导的右翼政党利库德集团与反对党组建紧急联合政府,共同应对来自哈马斯的挑战。
伤痛也将所有的民众都团结到了一起。“以色列是一个很小的国家,所以(这次袭击)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每一个人,”古特曼说道,“在这发生前,以色列和不少周边国家的关系正常化了,大家都感觉不错,感到一切正在向着正确的方向发展。”
杜代告诉记者:“现在,‘武装的兄弟姊妹’即支持着从南方撤离的民众,也支持着被部署到全国各地的士兵们。”
除了被哈马斯袭击的农庄中的人以外,在加沙边境的不少乡村和小镇中的居民也需要撤离。他们中的许多人住到了其他地区的人们的家里,志愿者们替他们解决了日常生活所需要的物资,从婴儿配方奶粉,到孩童玩的玩具,到如哮喘喷雾这样的常用药物,志愿者们事无巨细地考虑了进去。
遭遇袭击后的几天之内,以色列创纪录地征召了超过36万预备役军人。如何为这么多士兵提供足够的食物和后勤保障成为了难题。许多餐厅老板也不再对外营业,专门负责为士兵供餐。杜代告诉记者,“武装的兄弟姊妹”在特拉维夫和南部分别建立了两个物流中心,并开始在以色列全国各地进行部署。
10月12日,美国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Antony Blinken)在以色列拜访期间曾经参观了设在特拉维夫展览园区的物流中心,他后来发推文说“我有机会参观特拉维夫为哈马斯恐怖攻击受害者设立的捐赠中心。以色列人民的团结鼓舞了我们。美国将永远站在以色列一边。”
“我不恨加沙人,我相信他们也不恨我”
随着以色列军队扩大了对加沙地带的空中和地面攻势,加沙平民面临的人道主义困境可能会加剧,越来越多的人担心加沙平民的处境,他们在世界各地进行集会,表达对巴勒斯坦人的支持。
根据巴勒斯坦卫生部于10月28发布的每日报告,自三个星期前以色列开始轰炸以来,加沙的死亡人数已攀升至 7650 人,其中大部分是平民。
在支持巴勒斯坦人的浪潮中,也混杂着反犹主义的言论。对此,杜代觉得很困惑:“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抗议以色列?”他向记者转述了从幸存者口中听到的经历:恐怖分子闯入人家后开始进行屠杀,从刚出生的婴儿到八十几岁的老人都不放过。更有不少人遭到了侵犯,虐待和凌辱。在他看来,是哈马斯恐怖分子挑起了争端的由头。
但他同时表示自己对加沙的普通民众抱有极大的同情心,也能共情他们的困难处境。杜代告诉记者,无论是参加哈马斯袭击的和平音乐节的人,“基布兹”集体农场的成员,还是“武装的兄弟姊妹”的成员,他们都向往和平,同情加沙普通民众。事实上,受到哈马斯袭击的“和平音乐节”创办的初衷是呼吁边境和平。在参加音乐节的人们唱着歌跳着舞祈祷世界和平的同时,哈马斯坐着滑翔伞突然就杀进来了……
“加沙人民就像我们一样,承受了许多,”杜代用这句话总结了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平民在数十年的争端中的处境,“每一次,我们杀死了巴勒斯坦人,他们杀死我们以色列人,这很疯狂。”他希望有一天,这样无休止的争端可以终止。
“我不知道政府的计划是什么” 他说,“但我希望,有什么方法,能让他们把哈马斯赶出加沙。你知道,(加沙)的人们就可以过他们的生活,就像我们过着我们的生活一样”。
当来自各方的仇恨言论充斥着互联网,并挑起各种骂战时,他坚持认为两方的平民之间能够互相理解:“我真的相信大多数加沙人都像我一样。我真的相信他们并不讨厌我个人,就像我个人不讨厌任何巴勒斯坦人一样。首先,因为我没有见过他们。我不能恨一个我没见过的人。去恨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这对我来说又是难以理解的事。所以我不认为他们讨厌我。”
古特曼于10月16日离开以色列回到美国,为帮助以色列人民展开筹款等各项活动。“我们还动员了整个团队,看看哪里最需要我们,”他说。他在医疗和健康领域的工作经验让他更擅长于儿童和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领域。当受害者的基本物质需求得到满足后,帮助他们从创伤中走出来将会是漫长又艰巨的。
杜代则忙着会见以色列本地的企业和慈善组织,并替被绑架人质的家属发声。每天都早出晚归的他经过特拉维夫博物馆,发现这里现在成了人们表达关切的地方。
在特拉维夫博物馆门口,安息日(犹太教每周一天的休息日)的桌子已经摆好了,白色的桌布上有葡萄酒和水果,还有鲜花,两百多个空座位代表了两百多名人质。人们蹲在地上,在长长的白色条幅上写下表示支持的信息,为了鼓励这些人质的家人,也为了治愈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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