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跟维吾尔族是不一样的,回族是比较好的,不像维吾尔族,他们会搞恐怖主义,给国家造成安全威胁。”
两年前,当这番话从一位来自中国大陆的回族实习生嘴里说出来时,陆昊然震惊了。
陆昊然同样来自中国大陆,是一名在美国学习、生活了十余年的独立电影人。他告诉那个女生,新疆数百万维吾尔人和其他穆斯林被关进了政府设立的拘禁营,又推荐她看一些西方媒体的报道,但女生漠然的态度让陆昊然很失望。
“怎样才能让一个意见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改变想法?或者用另外一种说法, 我们如何去反洗脑一个被洗脑得很厉害的人?”他问自己。
陆昊然不知道,也几乎放弃了。
不过两周前,他在Clubhouse上发起的一个讨论新疆问题的房间——“新疆有个集中营?”——意外爆红后,他觉得自己找到答案了。
Clubhouse是一款总部设在美国,最近突然走红的语音聊天社交媒体应用。在一系列触碰北京红线的话题引发华语世界的热烈讨论后,这个星期中国政府将其屏蔽。
2月6日清晨,刚刚睡醒的陆昊然在床上滑手机时,发现在中国体制内供职的一位老同学也注册了Clubhouse。在他们寒暄的工夫,美国东岸的一个朋友也上来了。
“我说,我们就弄一个Room,聊聊BBC刚报道的新疆集中营的问题怎么样?” 陆昊然提议。大家都说好。三个来自不同背景,不同政治光谱的人就这样开聊。
几分钟后,陆昊然觉得不过瘾,又提议说,不如我们把这个私聊房打开来,让Clubhouse上更多的人一起进来聊吧。
这之后发生的事完全超乎了他的预想:在长达12个小时里,平均每个时段都有数千人在线,最高峰时超过了聊天室规定5000人的上限,根本挤不进来。而一天前,他开的一个讨论在好莱坞电影业工作的房间只有2、30人参与。
让陆昊然更没想到的是,会有如此多来自世界各地的维吾尔人涌入房间,分享他们的故事,家人和朋友的切身遭遇:
那时候微信不能建群,谁建群谁喝茶;
最严重的时候,马路上两个人不能并排走,并排走的话警察会用棍子打开;
我亲弟被送到集中营,我们再也没收到过他的音讯,到现在五年了;
我在国外,姥姥对我说,不要回来了。
我不知道在有生之年,能不能再见到我的家人……
哈尔穆拉特·哈瑞(Halmurat Harri Uyghur)是在“新疆房”里发言的维吾尔人中的一位。这位定居芬兰的医生、活动人士对美国之音说,那天,当朋友告诉他,有一群讲中文的人在Clubhouse上讨论新疆集中营问题时,他简直不敢相信,甚至怀疑这可能是中国政府的某种钓鱼手段。
他举手发言,讲述了父母被关进集中营的悲惨故事,和他发起的“我也是维吾尔人”(#MeTooUyghur)运动中收集的令人心碎的证言。
“让我特别激动、兴奋,让我流眼泪的事情是,很多汉人说,我们很抱歉,在维吾尔人身上发生这么多事情,我们也是很无奈,不要怪我们,很对不起,”他说。
哈瑞说,他一直有个想法,可以有一个平台,告诉汉人在维吾尔人身上发生了什么。虽然新疆出了那么多事,却从来没有过大规模的汉人声援。当他和其他维吾尔人、哈萨克人站出来为亲人发声后,他们在网络上受到了围攻。
“在推特上,不管是粉红也罢,键盘侠也罢,攻击我们,那时候我们感觉很孤独,”他说。 “没有人为我们站出来。”
哈瑞说,中国政府希望用这些人来熄灭他们对汉人的希望,也用一切手段妖魔化维吾尔人,但是在Clubhouse里,维吾尔人可以展露真实的一面,也可以向自己的同胞证明,“汉人当中好多人同情我们”。
“大家都是人,虽然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信仰,是不同的民族,但我们还能坐在一块儿边喝茶、边聊天,”他笑着说。
哈瑞记不清在那之后,他又去了Clubhouse上多少个讨论民族问题的房间。那些天,他哭得很多,笑得很多,睡得很少,黑眼圈深了不少,可是幸福感满满。
“特别美好,” 他说,“近年来我所经历的最美好的几天吧。就好像找回了好多我的老朋友一样。”
对于那天在房间里主持了四个小时的陆昊然来说,虽然曾无数次在报刊上读到维吾尔人的悲惨故事,但是,当一个个真实的声音,不加掩饰地、用一种极为脆弱的方式分享自己的经历和感受时,他还是感受到巨大的震撼。
“这个情感和情绪的触动影响是非常非常大的,” 他说。“这个Room最神奇的一点是,慢慢慢慢大家能够分享自己最本真的想法。”
更让他觉得神奇的是,这个房间让他意识到:人的想法是可以改变的!
“有很多汉族的朋友,他们进到这个Room的时候可能是带着一种观点,但是离开这个Room的时候,想法就发生了一些变化,甚至是完全打破了刚来时的一种成见,” 他告诉美国之音。
他记得有位汉族人说,排队等待发言时,他原本是想为中国政府辩护,但听过很多分享后,想法已经完全改变。轮到他发言时,他说出的是同情、惋惜、内疚,他问:“我们能做些什么?”;还有一位汉族大哥,原本也是政府的支持者,一边开车一边听着房间里的讨论,感动到不可自持,把车停在路边,大哭了一场。
那天在世界不同角落,很多人都在流泪。其中一位在网上留言说,在这个房间里呆了一天,“抱着手机痛痛快快哭了好几场,这是第一次有那么多说着同样语言的朋友和我站在一起,讨论着我最在乎,却几乎从不用中文提起的事情。久违地感觉自己充满了温暖和力量。”
这段日子,美国洛杉矶大学教授白睿文(Michael Berry)也中了Clubhouse的“毒”。他在嘲讽《环球时报》主编胡锡进的房间“胡椒粉后援会”里即兴表演,为自己作为“万恶的美帝一员”替中情局效力的行为忏悔——在他翻译了方方的《武汉日记》后,这是水军们攻击他时惯用的叙事;也曾和他尊崇的艺术家艾未未在房间里聊到凌晨3点。
“我们并不总能在所有话题上意见一致——特别是涉及美国当代政治的问题——但我希望谈话结束时,我们怀着对彼此的尊重离开,”他通过电子邮件告诉美国之音。
白睿文说,Clubhouse的美妙之处在于,可以听到来自社会不同领域,五湖四海观点不尽相同的人们真实的声音。他形容这像是一种“奇迹”。
“这是一个所有不同声音交汇到一起的地方,欢笑、争论、思想交流、更重要的是——聆听,”他写道。
在他看来,当今的世界,人们太少有机会真正去聆听他人的声音。
这些天,陆昊然一直在思考。他又想到了那个回族实习生,和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究竟要如何去改变一个和自己价值观完全不同的人?
“我其实以前很喜欢和别人针锋相对地讨论很多问题,因为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理性主义的人,可以以理服人,但是后来发现这个方法并不起作用。”他承认,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成功地说服过周围任何一个人。
“这个房间才让我意识到,当你真正想要去改变他人的想法,其实最有效的方法不是去给他们讲道理,而是去和他们共情,让他们能够体会和感受。通过情感的连接来慢慢地接受和理解你,” 陆昊然说。
他说,当你把一些理论、大道理扔到别人面前时,人们的第一反应是躲避、抗拒;但是当你敞开心扉时,人们会主动走到你这边来——而这正是Clubhouse的魔力。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陆昊然”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