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电商巨头亚马逊和工会长达20多年的“斗争”迎来了关键一战——在全美国的瞩目之下,阿拉巴马州贝塞默市亚马逊仓库的5805名工人正决定是否要加入工会,一旦投票通过,这将成为亚马逊在美国本土的第一个工会。这场站在政治风口上的较量为审视美国工会的正反面,以及新的政治经济形势下的劳资博弈,提供了一个窗口。
疫情和种族运动推动工会运动
作为美国第二大雇主,亚马逊公司自信已为员工提供了高于行业水平的工资和福利待遇,然而,这并没能打消工人们的不满。
“他们对待我们的方式就像我们只是个数字,是无名小卒,”名叫戴尔·理查森(Dale Richardson)的亚马逊贝塞默仓库工人对美国之音说,”我在这里已经快一年了,尽我最大的努力工作,没有人——没有一位经理——问我关于我的目标。他们不关心我们。”
“被当作机器”、“不被倾听”、“管理不人性化”、“绩效要求严苛”、“未提供足够的疫情防护和补贴”,这些是亚马逊贝塞默仓库的工人抱怨最多的话。在这些不满之下,“零售、批发和百货商店工会”(RWDSU)顺利在这里的工人中拿到了足够的请愿签名,得以组织全体工人就是否要加入该工会进行投票。“全国劳工关系委员会”(National Labor Relations Board)已在2月8日将选票邮寄给了亚马逊贝塞默仓库的5805名工人。他们将在3月29日之前作出决定。
这并非美国工会第一次试图在亚马逊撕开一个口子。事实上,在过去20多年中,多个工会屡次尝试将亚马逊的工人组织起来,但均未成功。这一次,成功的难度依然很大,但外界普遍预计这会是很接近成功的一次。罗格斯大学劳工研究副教授丽贝卡·吉万(Rebecca Givan)认为,这一次的特殊之处在于新冠疫情和种族运动的推动。
她对美国之音说:“这一次不同的是,这些工人看到自己在疫情当中虽然被称做’必不可少’,却受到糟糕的对待,而亚马逊却获得了巨额利润。他们感觉到自己被剥削来为他人牟利。另外,这里面还有很大的种族因素。因为那里的工人80%多是非洲裔。鉴于对’黑人的命也是命’以及种族主义的讨论,再加上亚马逊宣称他们关心黑人的生活,这增加了工人的愤怒,促使他们想要做些什么。”
美国工会的正反面
工会自十九世纪末开始在美国兴起。其主要职能在于代表工人与资方进行谈判,要求资方改善劳工环境,为工人争取更好的工资和福利待遇等等。工会赋予了工人“集体谈判”的优势,还会在谈判无法达成目的时组织工人罢工,并作为一股政治力量通过游说等方式影响法律和政策的制定。
“中国劳工观察”执行主任李强指出,美国的工会是“斗争性”的,尤其是和中国工会相比,美国工会在维护工人权益上更有“动力”。
他对美国之音说:“中国的工会主要是执行党的政策,它并没有扮演一个斗争的角色去努力影响政策制定,让其更有利于工人权益。而且它在基层组织中也是很薄弱的,工人的抗议得不到工会的支持,都是工人自发的,工人被关押和拘捕的时候,工会是没有帮工人说过话的。美国工会虽然也有官僚的一面,尤其是大工会,但它更有维护工人权益的动力。美国的工会依靠的是向工人收取会费,它只有能够帮工人维护权益,才能生存下去。美国有很多不同的工会,工会内部就有很多竞争。它们要去竞争工人的支持,这就取决于它们是否能帮工人维护权益。”
历史上,美国工会在改善劳动环境、争取劳工权益的问题上确有其贡献。比如现在所奉行的8小时工作制,就是工会在1886年组织芝加哥工人大罢工争取来的。根据美国劳工统计局的数据,2020年工会成员的周收入中位数为1144美元,高于非工会成员的958美元。
但工会在美国也始终面临质疑。企业界和自由市场的信奉者们将工会视作破坏性力量,认为工会的介入实际上增加了工人和管理层之间的沟通成本,会干扰公司治理,扭曲劳动力市场,导致企业生产成本上升、生产率下降,而企业盈利能力受损反过来将伤害工人的实际利益——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我认为工会介入的问题在于他们经常使用一些强硬的手段,试图驱使公司去做一些最终并不符合公司或工人最大利益的事情,”华盛顿保守派智库传统基金会研究员雷切尔·格雷斯勒(Rachel Greszler)对美国之音说,“很多人没有意识到,当工会形成时,他们是用一个声音说话,并不是让每个工人都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会带来很多副作用,比如僵化的论资排辈的薪酬制度,使得员工无法凭借个人表现获得加薪或奖金,不能有更灵活的工时安排,等等。”
工会另一个广受质疑之处在于它的“排他性代表制”(exclusive representation):当一个企业的工人加入了某工会,这个工会就成了这些工人的唯一代表,工人很难脱离此工会,其他的劳工组织也无法再介入。此外,美国有约一半的州是“强制工会”州。在这些州里,如果一个工人所在的企业有工会,这个工人就必须加入该工会并缴纳会费,无论他个人是否愿意。在其他一些“非强制工会”的州里,虽然工人可以选择不加入工会,但只要他所在的企业有工会,他还是要履行工会跟企业谈判的结果。批评人士认为,这剥夺了工人的自主权,也助长了工会的官僚气和腐败。
法律的天平到底偏向哪边?
传统基金会研究员格雷斯勒表示,虽然工会在历史上发挥了重要作用,但如今工会能为工人提供的东西都可以靠法律和竞争性市场获得,因此工会只能通过将法律的天平压向自己一方,以维持其势力。
她对美国之音说:“工会为工人提供不了什么了,所以我们看到他们在推动一些能够让工会占上风的立法,强迫工人加入工会,尽管这些工人并不想也不需要加入工会。”
格雷斯勒所指的的立法就是三月初美国众议院通过的《保护组织权法案》(Protecting the Right to Organize Act)。该法案赋予了工人更多组织起来的权利,使加入工会变得更容易,并禁止雇主干涉和影响工会选举,比如不允许雇主强制工人参加反工会的会议等等。另外,该法案还规定,在“非强制工会”的州里,如果工人所在企业有工会,即使这个工人选择不加入工会,也还是需要缴纳会费。这无疑会促使更多的工人选择加入工会。
该法案被支持工会的人士视为重大进步,但受到企业界和保守派人士的猛烈反对。由于共和党议员的阻拦,该法案预计很难在参议院获得通过。
而在支持工会的人士看来,美国劳工法的天平却是偏向雇主一方的。
他们指出,虽然美国现行的劳工法保障工人有组织和加入工会的权利,但在美国组织工人加入工会依旧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因为法律只是禁止雇主采取某些强制手段阻止工会活动,但雇主依然有很多“迂回手段”可以抵抗工会的渗透,比如以跟工会无关的理由开除试图组织或加入工会的员工,或者将即将成立工会的部门整体裁撤掉,等等。
以亚马逊为例,多年来,该公司一直是抵抗工会最顽强的企业之一,迄今为止每一次亚马逊工人组织工会的努力都被资方成功化解。
这一次,亚马逊为了阻止贝塞默仓库的工人加入工会也可谓煞费苦心。他们不仅散发反工会的传单,召开强制参加的反工会会议,在员工洗手间张贴宣传广告,还频繁给员工发短信劝说他们要和公司站在一起而不是与工会为伍,并专门建了一个网站告诫工人加入工会的弊端。此外,亚马逊还要求当地官员把仓库附近路口的“绿灯”时间延长,以便让工人在下班后迅速离开停车场,这样就减少了他们和工会游说者接触的机会。
罗格斯大学劳工研究副教授丽贝卡·吉万对美国之音说:“现在很难成立工会是因为,劳工法律使组织工会的工人很难在工作时间相互交流,或者接触到其他员工。而雇主不仅有大量资源(可以来抵挡工会),他们还能够比如迫使工人在工作时间听反工会的演讲,工人们别无选择。”
而“中国劳工观察”执行主任李强则认为,美国的法律既保护工人加入工会的权利,同时也保护资方,其本质是追求“劳资平衡”。
工会站在政治的风口上?
近半个世纪以来,由于美国传统产业的衰落,以及企业界加大了打击工会的力度,再加上工会因粗暴罢工等问题而声誉受损,美国工人加入工会的比例从1964年的30%下降到2020年的11%左右。私营领域的工会参与率甚至只有6.3%。
在很多支持工会的人看来,如今美国或迎来了工会复兴的政治“风口”。
新冠疫情之下经济受挫,这使得“经济不平等”问题获得了更高的关注。在这种政治环境下,民主党人正积极推动有关劳工权益的改革,众议院通过有利于工会的《保护组织权法案》便是其中之举。
参议院上周三(3月17日)也举办了一场有关经济不平等的听证会,还特意邀请了在亚马逊贝塞默仓库组织工会的工人前来作证。
本月早些时候,一个国会代表团亲赴亚马逊贝塞默仓库参观,并宣布将和这里的工人“站在一起”。
尤其令工会欢欣鼓舞的是,他们在白宫还有一位盟友——拜登总统被视作最亲工会的政治人物之一,他曾多次表示,自己是“工会的人”(union guy)。2月28日,拜登总统在推特上发布了一个视频讲话,公开对亚马逊贝塞默仓库的工人喊话说,“每个工人都应该有加入工会的自由和公平的选择”。
甚至,出于对亚马逊在一些社会议题上所扮演的角色的不满,一些共和党人也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工会一边。比如共和党籍参议员马可·卢比奥(Marco Rubio)3月12日在“今日美国”撰文称,当一家公司的领导层决定发动针对工薪阶层价值观的“文化战争”,他选择支持工人,“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我和亚马逊贝塞默仓库的工人站在一起”。
分析人士认为,由于阿拉巴马州是美国最保守的州之一,而亚马逊又是抵抗工会最猛烈的公司之一,如果这一次工会能够在阿拉巴州的亚马逊仓库取得成功,将向外界释放出强烈的信号,带动起新一轮工会运动的势头。即便工会这次再度落败,这一场备受瞩目的较量也已经为美国的劳资博弈平添了有力的一笔。
罗格斯大学劳工研究副教授丽贝卡·吉万对美国之音说:“这件事释放出很多信息,会对国会考虑劳工法改革有帮助。”
而对工会持批评态度的人士也认为,这场在亚马逊中涌起的工会运动为雇主们拉响了警钟,提醒他们在新的经济和政治形势下,应该给工人更大的话语权,尽管未必是通过工会来实现。
传统基金会研究员雷切尔·格雷斯勒对美国之音说:“这件事确实让我们认清一个事实,那就是工人需要被倾听。所以亚马逊需要在工会之外寻找替代方案来给工人话语权。比如建立工作委员会或者由工人组成的董事会,来负责工人和管理层之间的联络工作。或者给予各个经理更多的权限和自由度来满足工人的需求。工人需要知道这会给他们和公司带来共同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