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事件30周年来临之际,美国之音采访了遇难者家属群体“天安门母亲”的发言人尤维洁女士。她丈夫杨明湖1989年6月4日凌晨在北京南池子受枪伤,两天后离世,年仅42岁。当时中国当局称六四事件是平息反革命暴乱,但后来改称为八九年春夏之交那场“风波”,并避免提及相关话题。以下是这次专访的第二部分,尤维洁叙述她丈夫遇难前后的情况。
夜半枪声关注学生安危
6月3号晚上12点左右吧,其实我是睡觉比较晚,所以我没有听见枪声。(丈夫杨明湖)他是听见枪声了。他把我叫起来,说快起来,外面出事了。我就起来跟他一块儿,反正就醒了。这时我们俩人听见楼下有人在说话,是我的邻居从外面回来,回来以后我们俩就下楼了。问他们的情况是,他们从木樨地到西单骑着自行车这么过去的。后来问到他们有没有看到开枪,他说他们没有看到,但是看到在西单有一滩滩的血。其实我们就是出自一个本心,什么都没有想,就是想去看看他们(抗议请愿学生),看看他们会遇到什么情况。就是来自一个市民的本心在那去想。因为我有一个孩子,他们就说,你要去了,孩子怎么办。他(杨明湖)就一个人去了。他跟我说你别去了,他去了。所以他骑着自行车走了以后,其实,不能说我,他走了以后我会也觉得应该也拦他,因为不知道什么一个情况。所以我也一直都找不着他,所以我一直在马路上在徘徊,在听那个事。
丈夫受伤后送医急救
因为当天北京应该是不夜城,北京很多市民都在马路上,我就在听他们讲。我一直等到三点钟,我听到一阵枪声。我后来,事后估计就是在这阵枪声里头他被打伤了。然后我一看他还是没有回来我就回家了。回家以后早上六点我又起来到马路上等他,结果一直也没有等着他,因为那时候也没法跟他联系。等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从楼上下来,他跟我说我家的门也没锁了。他说看到一个小孩子在睡觉。他问我,你是不是叫尤维洁?我说是。他说你丈夫是不是叫杨明湖?我说是。他说他受伤了,在同仁医院。
难以接受同胞被刺刀捅后心
然后他说他是一个独生子女,他是瞒着他的父母,他没敢到天安门去,他只是在崇文门那一带。他跟我说崇文门那一带也是全部都是人。他告诉我,是一辆车拉了七个人,当时就是五个人已经死去了,在场那个车上只有两个人还是活着的,一个是我丈夫,还有一个是煤炭部的。他跟我说煤炭部的那个人送到地下室,他就咽气了。他告诉我这个人是刺刀捅到后心。我事后去想我是很难过的。因为什么呢?因为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的国家的军队,去捅自己的同胞。这个太让我难受了。因为一个国家也不是战争时期,也不是那个什么,那这种方式我觉得不能接受,太难接受了。所以我事后就想这个事情。
军人开枪扫射亲人中弹
我到了急诊室,反正我看到的情景就是那个急诊室里全是人,身上都是血。我到二楼手术室,我就等。等到十点多,手术室开门以后,医生把他推出来。我问医生他是一个什么情况。医生跟我说,他打在膀胱,膀胱是碎了好几片,骨盆粉碎性骨折。我那时候30多岁,我确实也很天真。医生跟我说,他已经把膀胱已经修补好了,骨盆的粉碎性骨折,他们没办法处理。我特别天真,我以为骨折长长就好,根本就没有想到他那那么严重,实际上粉碎性的它里面就像骨头渣子似的。他们没有办法处理,很严重。我也问了(杨明湖)一些情况。他说的他站在南池子那个位置,自行车放在马路对面,公安部门口一个电话亭。然后公安部出来的军人,一边开枪一边扫射。再具体的情况,医生跟我说,说的你现在不要问他,因为他不宜多说话,所以我也是想的他以后好了再问他详细情况,我也没有想过他两天之后就会走。
仍有遇难者身份不明
这个平板车的七个人应该说的全部都死了。那么,在我们群体里头,就是我一个,那六个人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也没有找到。而且在同仁医院就死了多少人,我都不知道。至少我丈夫送到太平间的时候,太平间的地上都是尸体,没有放进冰格的死尸。那可见那只是一个医院就是这么一个情况。我还举了一个重灾区,就是复兴医院。复兴医院里面,是他们,我们的难属,他们的亲人在那找到的,在那看到的,都是在说,整个一个自行车车棚里头两排都是被打死的人。真正在我们群体的人没有几个人。在复兴医院找到的没有几个。
市民为伤者踊跃献血
医生在讲,听病房在讲,戒严部队说的,所有的受伤的群众,血库的血不能提供给他们,只有受伤的军人受伤才可以提供。如果从人道角度来讲的话,我不知道这个戒严部队,这个下令者是一个什么感情。五号早晨的时候,医生跟我说他们没有血,让我到外面去找血。我就站在马路边上,医生问我你有没有把血找到,我说没有。我说我喊不出来,他(医生)就带我去马路边上,跟大伙说,他的丈夫被打伤了,希望你们来为他献血。当时有很多市民(献血)。其实,至少六四以后从国家新闻对六四惨案的定性都是跟以前那个新闻报道是完全不同的,在那个时候,在白色恐怖之下,有很多市民都站出来,就是要为我丈夫献血。
陪亲人走完生命最后一刻
六号早晨八点左右,他血压就是没有了。医生用刀去割他的腿,一点血都没有。等于是一边在输血一边在失血。应该是,我觉得他生命力….也是想他自己能活下来,一直到他知道自己血压没有了,他才昏迷。在这之前他一直都是很清醒的。我在医院里陪他这两天,我觉得我当他的面我不能哭,我躲在厕所里悄悄的哭。他对我说,他对不起我。他还说了让我把孩子好好抚养长大,然后其实我们没说几句话,就这样子。然后在五号凌晨的时候,他可能知道自己不行了,他就跟我说他想吃东西,他让我给他洗洗身上。后来我说的,我说你现在也不能吃东西啊,等到以后,等回家以后再给你,再想办法给你让你身体恢复好。我那时候想法很天真的,想到云南白药,想到鸡汤,我都想到这些,想到回家以后给他补充身体。然后他说的他要给他洗一洗。后来我问医生,他也不能吃饭吧,医生说他是不能吃东西,后来我说那现在怎么给你洗啊。所以到第二天他走的时候,他到太平间,然后我就说的要给他洗一洗,因为他有这个遗愿嘛,洗一洗。后来别人给端了一盆凉水,我自己还真的没有意识到,你们怎么给端了一盆凉水?我再去想,嗯,他已经去世了。其实后来我一边哭一边给他擦,我也擦不下去了。别人就接手,他的弟弟接过去了。
夫妻六年一朝永诀
我跟他结婚的时候,他当年36岁,我30岁,其实我们才共同生活了6年。
(根据采访视频整理,受访者观点不代表美国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