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康奈尔大学计划与北京大学联合建立一个双学位项目。这个提议目前受到了部分教授的反对,他们对中国当局打压学术自由,以及在新疆关押大量维吾尔人的行为感到担忧,认为当前不应该与中国高校开展任何新项目。
在康奈尔人类学系授课的马努斯·菲斯克修(Magnus Fiskesjo)长期研究中国并关注新疆状况。他告诉美国之音,在中国的人权问题没有改善前,康奈尔不应该继续和中国的院校合作。
“我们不能让一切照旧,” 他说,“但如果实在不行的话,我们最起码不应该在现在的情况下和中国开展新的项目。”
合作项目的双方是康奈尔大学酒店管理学院(School of Hotel Administration)和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提案去年3月已经由康奈尔大学酒店管理学院投票通过,但在今年2月全校教授评议会(Faculty Senate)会议上引发争议。
校方原来打算在2月24日向教授评议会介绍这一项目,并让评议会成员投票表态。公开的会议聊天记录显示,70多位参与投票的教授当中,绝大多数人认为现在表决过于草率,决定择日再议。
截至目前为止,教授评议会依然没有就此表决。不过,评议会成员之一、康奈尔政治系的里查德·本赛尔(Richard Bensel)教授告诉美国之音,虽然根据规则,校方必须在评议会表决后再做决定,但评议会的表决并没有约束力。
他表示已经和十几位教授组成了工作小组,就这个议题进行紧锣密鼓的讨论,希望能在3月底的会议上正式表决,但他也担忧校方会在接下来的两周内直接宣布。
“在这样的项目上,我们只能提建议,” 本赛尔教授说,“我们不能阻止他们。虽然我们能事后谴责,但我们不能提前阻止它发生。这只是我的猜测,但看起来,越来越可能的是,无论教授们怎么想,校方依然会开办这个(项目)。”
项目的提案显示,项目计划在2022年秋季开学,第一年预计招收60名学生,其中绝大多数会是来自中国的企业中层管理人员,平均年龄在31岁左右,有大约7年的工作经验。每一届学生将在两年的时间内完成所有兼读课程,上课地点在北京和纽约州之间交替,康奈尔大学的教授也会去北京授课。第一年的学费为51000美元,以后招生逐年递增。毕业时,学生会同时获得康奈尔大学酒店管理学院的硕士文凭和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的MBA文凭。
提案写道,“通过只和声望最高的大学合作,这个项目可以帮助酒店管理学院同时达到扩展全球教育足迹、建立顶级声誉和品牌的目标。”
经济收益与学术自由、捍卫人权间的冲突
康奈尔大学的教授们认为,酒店管理学院与北大的项目把经济收益当作首要任务,而不是学术交流或研究,
“他们强调说这是一个双学位硕士项目,并且它会帮学校赚钱,” 本赛尔教授说,“他们不断强调赚钱的部分。这个项目里没有多少知识交流或是合作研究部分,它主要用来赚钱。”
项目的提案写道,项目会在第一年给学校带来46.9万美元的净收入,并逐年增长。
在康奈尔大学教职工议会的公开记录中,酒店管理学院副主任亚力克斯·萨斯金(Alex Susskind)在2月24日的会议上否认收益起到了主导作用。
他说:“这不是一份赚钱的协议。(赚钱)是结果之一,我们不会在亏损的情况下做这件事。我们也希望在未来,没有新项目会亏损经营。(赚钱)不是全部原因,不过,增加收入和资金对每个人都有好处。”
萨斯金教授没有回复美国之音的采访请求。
除了经济收益外,多位教授尤其担忧的是中国的学术自由和人权现状。
人类学的菲斯克修教授表示,中国当局近年来加强了对高等教育的控制,所有学府必须听从来自当局的命令。
“在中国,没有一个实体可以对政府说不,他们必须按照政府说的做,” 他说。
康奈尔大学计算机科学专业教授肯·博曼(Ken Birman)也是教授评议会的成员之一。在一封写给美国之音的邮件中,博曼教授表示,他支持在中国的美国教授和学生遵守当地法律法规,但他同时希望康奈尔大学制定相关政策,保证其中国项目的学术自由可以受到保护。
“这必须包括提供与学术领域有关的视角的自由,就算这些视角不被主办国家认可,但在其他国际场合会被认真考量。创建合作项目的前提就是为了了解不同的观点,” 他补充说。
中国近年来在新疆对维吾尔等少数民族的关押是教授们反对与中国成立新项目的重要原因,估计有超过100万维吾尔和其他少数民族穆斯林人士被中国当局强制放进“再教育营”中。
中国当局称“再教育营”的目的是为了帮助学员学习找工作需要的专业知识,并去除与恐怖主义相关的极端思想。不过,不断有媒体和人权团体曝光在“再教育营”中出现的虐待现象,也有许多被关押者的家人公开表示他们从未接触过“极端思想”,与中国当局说法矛盾。美国国务院最近正式将中国在新疆的行为定义为“种族灭绝”。
根据记录,在2月24日的会议上,酒店学院的萨斯金教授表示,他意识到在新疆等地有人权侵犯问题,但“限制学术交流不是答案”。
“是的,世界的那个地方有不少问题,” 他在会上说,“但在那里的经济当中,旅游业和酒店管理是最大的部分之一,正在增长的部分。我们在酒店管理的教育领域占有主导地位,所以我们想要成为(那块经济)的一部分。”
他还表示,中国的问题不是康奈尔大学能够解决的。
他说:“我不是说这些问题不严重,我的意思是,这些问题在我们提出这个项目前就存在了,项目结束后它们依然会存在。”
他的发言引起了部分教授的不满。
记录显示,康奈尔英文系副教授尼尔·萨卡曼诺(Neil Saccamano)在会上说:“我对这个和北京大学的项目很担忧,但我更担忧的是这种认为种族灭绝与我们无关的说法。”
本赛尔教授也持有类似看法。
他在会上说:“这些不是小事,这些是重大议题。就因为你忽视它或者掩盖它等等,不代表它就消失了。”
本赛尔教授对美国之音说,他和其他一些教授认为,新疆的人权现状“极其恶劣”,在“道德上无法支持”。
“(中国)在新疆推行的政策已经受到了大部分,甚至是全体文明世界的谴责,” 他说。
另外,也有教授对北大的性侵丑闻感到不安,比如康奈尔大学工业和劳工关系学院(School of Industrial and Labor Relations)教授瑞莎·利博韦兹(Risa Libertitz)。
根据记录,她在会上说道:“一些公布的事件显示,报告性侵的学生受到了骚扰和威胁,这相当严重。”
利博韦兹没有进一步解释她所指的是哪些事件。她没有回复美国之音的采访请求。
2018年,多名北大校友实名举报前北大副教授沈阳20年前性侵一名本科学生,该学生最后自杀身亡。沈阳称这是“恶意诽谤”,否认指控。当年年底,中国教育部称,已因师德问题,撤销了沈阳的“长江学者”称号。
参与实名举报的北大外国语学院学生岳昕撰文称,自己因为沈阳事件,不断受到北大施压,被迫留在家中无法返校。文章发出后不久被屏蔽。
在一份提供给美国之音的声明当中,康奈尔大学教务长迈克尔·科特利科夫(Michael Kotlikoff)表示,他欢迎教授们对这些问题的讨论,但他希望教授评议会不要专注于讨论某一个具体项目是否应当开展,而应该提供能应用于所有海外交流项目的指导意见。
他还表示,学校行政机构的多个办公室正在审阅该项目,判定其是否给予了学术自由足够的保护。
对华交流的未来
这并非康奈尔大学的教授们对与中国的合作项目第一次感到不愉快。
2018年,康奈尔大学工业和劳工关系学院教授伊莱·弗里德曼(Eli Friedman)终止了与中国人民大学长达6年的合作项目,理由是人民大学对支持劳工运动的学生的骚扰和惩罚。
当时,人大的几名学生前往深圳,支持当地的佳士科技公司部分员工要求建立工会的维权运动。这些学生因此受到了校方惩罚,登上了校方制定的黑名单,并被国安人员监视。
研究国际劳工议题的弗里德曼当时对美国之音说:“当我看到人民大学采取行动不让他们的学生去深圳时,我就开始想这可能是一个学术自由问题,也是我必须关注的事情。”
他表示,暂停合作是为了帮助中国的学生和学者行使学术自由,他还提醒外界需要重新审视与中国的合作。
“我认为跟中国接触的外国机构必须认识到我们面临的新现实、仔细考虑怎么回应。停止合作不适合于所有人,但我认为思考如何回应正在发生的变化很重要。”
他当时对《高等教育界》(Inside Higher Ed)网站表示,在康奈尔与人大的这个项目刚开始时,还可以讨论工人罢工和协商等问题。
“那种政治敏感话题似乎已经不能在中国公开讨论了,” 他说。
弗里德曼对美国之音表示,目前不愿就康奈尔与北大的新合作项目接受采访。
“我想,那次事件依然还在每个人的脑子里,” 人类学教授菲斯克修说,解释了为什么部分教授会反对与北大合作的提议。
康奈尔目前与中国有23个学术交流项目。菲斯克修认为,在新疆目前的人权状况之下,康奈尔应该暂停所有这些项目。
2019年,他在由学生独立运营的校报《康奈尔太阳日报》(The Cornell Daily Sun)上写道:“康奈尔应该暂停和中国高校有关的所有项目,并进行一场透明的审阅,决定是否应该终止其中一些可能为(新疆)出现的暴行提供了支持的项目。”
“种族灭绝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他对美国之音说,“我们应该站出来谴责它,而不是开展酒店管理交流项目,好像一切正常。这帮助正当化和合法化了造成这件事发生的政权和国度。”
不过,菲斯克修并不反对招收来自中国的学生,他最担心的是这些学生如何能在康奈尔获得一个自由说话的安全环境。
“他们来到像我们学校这样的地方的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们想要享受探究的自由,尝试不同事物的自由,听到他们在家乡听不到的新的想法,” 他说。
中国当局通过社交软件等平台监视海外国民的手段让他很不安。因为新冠疫情,一些学校采取的网上教学也让数字监视变得更方便。疫情期间,包括哈佛大学和雪城大学在内的美国高校呼吁让在中国和香港上课的学生采用匿名的方式加入讨论,避免言论被当局记录。
“他们来自的威权国家追踪自己的国民,监视他们的言论和想法,并惩罚对不恰当事情的思考。” 菲斯克修说,“如何能支持这些学生,我们还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