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润,英文 Run(跑)的谐音;引申义:跑路、移民、用脚投票。从笃信“大国崛起”,到人心思“润”,不过短短十年。2022年,12位“润”迹天涯的中国人向美国之音讲述他们的故事。他们为何逃离故土?偷渡路上几多艰险血泪? 在彼岸,他们找到向往的自由了吗?
更多内容,关注美国之音特别报道:润者无疆 https://projects.voanews.com/china/runners-without-borders/
84岁的薛荫娴一家五年前从中国逃到德国时,还没有“润”这个词。
26岁的陈宇镇“润”了两次,从中国到韩国,又从韩国到美国。
对于很多中国人而言,润,意味着可以呼吸自由的空气;然而也有一些人,不论他们身处何方,北京的阴影仍会时隐时现。
给俺们弄得家破人亡
1938年,薛荫娴出生在一个革命家庭,儿时的愿望是像父母、哥哥、姐姐一样“扛起枪打老蒋”。
1963年,作为红色中国培养的第一代运动医学专家,她进入中国国家体育委员会(后更名为中国国家体育总局),做了36年随队医生。
从上世纪80年代起,薛荫娴公开反对给中国运动员服用兴奋剂,并因此受到打压。
在中国生活的最后几年里, 政治压力如影随形。
“成天警察在门口逛游逛游,出去也跟着你,住医院警察也跟着,真他妈的,共产党警察没地方去了,专门干这些坏事,”她说。
2007年北京奥运会前夕,多名官员造访薛荫娴的家,警告她不要谈论兴奋剂的事。刚做过脑部手术的丈夫在推搡中倒地,三个月后离世。
“我一开始介入我妈这件事情是因为我父亲给打死了,”薛荫娴的长子杨伟东告诉美国之音。“要没打死的话,可能我还是在中国过着那种可以挣很多钱的生活,也不会看到这么多阴暗面的东西。”
现年56岁的杨伟东生长在北京,是一名艺术家、独立制片人,曾在清华大学教授室内设计和建筑课程,还在北京的繁华地带开过两间时髦的咖啡馆。
从2008年起,杨伟东开始用摄像机记录中国人对一些基本价值的思考。十年间,他发出过7500多封邀请函,最终采访了500多人,包括很多艺术家、知识分子、红二代,其中不乏当局眼中的政治敏感人物。
“49年以前参加革命的这些知识分子,他们的理想,包括信仰是真诚的,但是这份真诚被中共欺骗了。 ”杨伟东说。“有些人醒悟了,像李锐啊,何方这些人他醒悟了,他很无奈。何方就说过,我们年轻时候追求的这些东西,到老了又回到了原点。”
他被抄家、传唤,喝过100多次茶,32人的采访录像被没收。
2015年,为抗议当局限制母亲出境,杨伟东在国家体育总局门口裸体抗议,后以“寻衅滋事”罪名被刑拘,坐牢114天。
“已经是给俺们弄得家破人亡,”薛荫娴说。“最后国家体委把矛头对准了我的大儿子。整他,不让他出国,不让他工作,开个咖啡馆,有特务在那坐着喝茶,别人谁还进敢进啊。”
2017年,当政治压力变得不可承受之时,这家人踏上了逃亡之旅。
从“小粉红”到“精神台湾人”
三年后,一位不堪忍受政治压力的中国90后也走上“润”的道路。
在社交媒体上,他使用陈宇镇的化名,但他更为人知的名字是“陈老师”。几年前,他开通油管频道“陈老师来了”,现拥有16余万粉丝。
1996年,陈宇镇出生在安徽一个贫困山区,儿时要走几公里的山路才能到学校。 父母为了生计到大城市打工。他和爷爷、奶奶一起长大,是中国庞大的留守儿童群体的一员。
中学时代的陈宇镇,用他自己的话说,“完全是小粉红”。
“网络喷子,就是五毛,会跟别人去开骂战,”他说。“小时候觉得很好玩,很光荣,为国家出征,觉得自己很荣耀。”
2016年,20岁的陈宇镇去台湾做交换生。四个月的学习、生活颠覆了他的三观。
他说,台湾是一个充满温情、正义的华人社会。如今,他称自己是“精神台湾人”。
“经常有人说,中国人不适合民主。台湾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台湾如果一直存在的话,就是一直打脸,所以他们希望台湾被统一啊,” 陈宇镇对美国之音说。
回到大陆四年后的一天,陈宇镇被警方从三亚的家中带走,他被指控向他人传授“翻墙”技术。那天晚上,他在审讯室冰凉的地板上睡了一夜,做了很多噩梦。两天后,他获得取保候审,但案子始终悬而未决。
“这漫长的半年是非常难熬的,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下场是什么,” 他说。“后面还跟我说啊,你的三代以内,你的儿子、女儿,包括你儿子、女儿的下一代也会受你的影响。”
孤注一掷下,陈宇镇申请赴韩国留学。
“其实是一种逃避的心态吧,就是不想面对这些事情,”他说。
2020年最后一天,尚在取保候审期间的他侥幸逃离中国。
国保去接你回来
2017年7月27日,海德堡移民法庭。
“你的日记本现在放在哪儿?”陈姓翻译不止一次质问。
他指的是薛荫娴从1963年到1988年写下的68本工作日记,其中记录了中国自上世纪70年代末起,在国家操控下大规模使用兴奋剂的证据。
这些日记是中国当局的禁忌。逃离中国前,杨伟东将它们送到德国驻华大使馆存放。
“跟我们联系的(德国)外交官,他当时已经被中共的警察盯得挺死的,” 杨伟东告诉美国之音。“他找了另外一个国家的外交官,在我们经常去的新东方地下车库,也可能跑到三里屯商场的地下车库(会面),三、四次吧,分批送的。”
薛荫娴一家在德国获得政治庇护后,几名外交官将日记分头携带出境。
过去几年中,母子俩每天平均花三个小时整理、校对日记内容,计划将它们分卷出版,定名《中国毒品》。
这再次触动了北京敏感的神经。
薛荫娴说,每到大型运动会开幕前,她就成了当局的“眼中钉、肉中刺”。北京冬奥会前,她在中国的多名亲属都受到骚扰。
“小特务找到我弟弟,他得了重病,住在医院里,刚开刀,”她说。“肯定是跟他做工作,然后给我打电话来说,姐姐你回来吧,过个安定生活,别在外面跑了,有国保去接你回来。”
但是母子俩铁了心要继续出版计划。 薛荫娴说,上世纪8、90年代,数以万计的中国运动员通过违禁药物来提高成绩。她认为,此间,中国在一些主要赛事上赢得的奖牌受到了兴奋剂玷污。
“你吃兴奋剂本来就是偷世界运动员的东西,” 她说。“偷啊,偷来的金牌啊。”
中国运动队在兴奋剂问题上一直劣迹斑斑。
上世纪90年代,30多名游泳运动员兴奋剂药检成阳性;曾缔造田径队神话的“马家军”成员王军霞控诉教练马俊仁强迫她们服用禁药;2000年,中国因兴奋剂问题撤回40多名奥运选手;2008年,举重队三名女队员被揭发使用禁药,取消奖牌;女排奥运冠军杨方旭、泳坛巨星孙杨也都卷入兴奋剂丑闻……
中国国家体育总局反兴奋剂中心没有回应美国之音的置评要求。
屏蔽一切不一样的声音
在韩国,陈宇镇在油管上公开了自己被抓的经历,也接受了多家媒体访问。
“一开始没有打算把它公布出来,就是觉得挺压抑的,”他说。“我觉得这也不为过吧,你把我抓了我难道不可以讲吗?”
警方找遍了他的家人。
“来了一批人,村里的人都知道了,他们的意思是让你把视频全删了,让你回来跟他们面对面谈,”姑姑告诉他。
“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怀宁县公安局让我通知你要回来,”爸爸发来信息。
“讲话要注意啊孩子,不该讲的话你搁在肚子里,心里呀,”奶奶苦口婆心。
“我昨天夜里吓得我肚子痛死了,”妈妈说。“它(公安)还说你叛党,我讲我家孩子是个好孩子。我一家都是好人。”
他的银行卡也被冻结。无法缴纳学费、房租,签证无法延期,他只得再“润”第三国。
“当时疫情期间,我打开世界地图,整个世界一片灰暗。”他说。“所有的国家都是黑的,你都去不了,都是暂停入境。那时候就看到只有一个国家是开的,那就是美国。”
2021年9月,陈宇镇持旅游签证来到美国,在这里申请政治庇护。
陈宇镇的家人不会“翻墙”,也不问政治,可如果哪天他在油管上说了什么敏感的话,家人立马就会知道。
“因为我的家人跟那些公安的微信上都有加好友嘛,”他说。“肯定是公安系统那边是有人在看这些内容。”
因此,即便“润”到美国,他也要谨言慎行。他不得已删除了很多视频,有时还要被迫道歉。
为什么一个如此庞大,似乎自信满满的国家要这般审查一个26岁的年轻人在海外的言论?
“中国那么多人,他要把所有不一样的声音都给屏蔽掉,”陈宇镇说。“因为我一个站出来,那有第二个我,第三个我,第四个我,这样多了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恐惧。”
关于乡愁
在德国幽静的山城拉芬斯堡,薛荫娴告诉到访的美国之音记者,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就像白居易讲的,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她说。
薛荫娴说,出生在中国,一辈子青春献给了共产党,但是中国不让她立足。落叶归根,哪里有安静,哪里就是她的根。
在韩国最苦闷的日子里,陈宇镇会幻想自己漫步在纽约被节日彩灯妆点的街头。如今,他已在美国度过了第一个四季轮回。
但乡愁,还是挥之不去。
“没有什么人喜欢背井离乡,都是迫不得已,”喜欢耍宝、爱开玩笑的陈宇镇露出忧郁的神情。
薛荫娴也念着老家。
“我在北京60年,住在天坛公园体育馆路那边,这一草一木一花都是我想念的地方,”她说。
这位坐在轮椅上的84岁老人说,她相信历史有翻转,人都是有定数的。
“这个朝代能有翻转的话,我是会回去的,”她说。
评论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