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润,英文 Run(跑)的谐音;引申义:跑路、移民、用脚投票。从笃信“大国崛起”,到人心思“润”,不过短短十年。2022年,12位“润”迹天涯的中国人向美国之音讲述他们的故事。他们为何逃离故土?偷渡路上几多艰险血泪? 在彼岸,他们找到向往的自由了吗?
更多内容,关注美国之音特别报道:润者无疆 https://projects.voanews.com/china/runners-without-borders/
11底的一天,澳大利亚珀斯的移民拘留中心,梁海斌手举白纸声援北京严苛的“清零”政策在中国各地引爆的“白纸革命”。
从2020年7月“润”到澳洲,他已经在这里被关押了两年多。
梁海斌1986年生于福建泉州惠安县,迫于经济原因,29岁那年成为一名国际海员,随着远洋货船跑了30多个国家。防火长城外的世界冲击着他从小在中国被灌输的爱党爱国教育。
“我出国以后才发现,这个世界跟我在中国所看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他说。
2020年,新冠疫情下的武汉,政府把住宅楼门焊死,让人们在里面挣扎求生的视频让他破防了。
“那样的封控,那样的惨无人道,一下子我的心崩溃了,”他说。“我公开指责习近平,说他是草菅人命。”
当年6月,警察来到了他的家门。7月,他以船员身份登上一艘远洋货船,跑路了。
在天朝,多一分都是煎熬
“再也没有什么比全家离开天朝更得意的事了!”、“这个国我多呆一分钟都是煎熬。”……
2022年8月25日这天,张雷一连发了15条推。
这天,他带着妻子、三个孩子从厦门出关,飞往泰国,两个星期后,持投资移民签证进入美国。这纸签证他等了八年。
现年52岁的张雷在北京做过IT业产品经理,也曾自己创业,“捣鼓点好玩儿的东西”,他赶上了中国互联网行业相对自由的黄金时期,政府的监管还没有来得那般反复无情。
“互联网为什么那时候创新那么多,就是政府不管嘛,”他说。“现在它什么都管,我们就不知道能做什么。”
2012年底习近平掌权以来,政府的监管和控制愈演愈烈,波及各行各业。过去两三年中,“动态清零”政策更让国家机器渗透到百姓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一年前,张雷就觉得中国的气氛变得诡异——全世界都在逐步开放,与病毒走向共存——唯有中国是个例外。
“在国内,你就是近似于坐牢的状态,处处受监控,处处受检测。我孩子的学校基本上周周要汇报,就跟牢里头汇报管教(一样), ”他说。“我反正觉得这个不是人过的日子
“我反正觉得这个不是人过的日子。”
铁拳之下,无人幸免
在上海的的家中被封控了三个月后,25岁的莫丽玲也觉得忍无可忍了。明明大家足不出户,日复一日核酸检测,为什么小区里还冒出那么多阳性病例?
莫丽玲开始拒绝下楼做核酸。居委会的人每天来用力敲她的门,用大喇叭在楼下大喊她的名字。
不胜其烦的她忍不住和他们争辩:凭什么要天天做核酸?为什么要天天做核酸?红头文件在哪里?谁规定每天要做核酸?
怼他们的时候,莫丽玲觉得痛快,出了一口恶气,可事后,想到这些掌握着公权力的人可能会针对她这个小老百姓,她就感到异常恐惧。
“很怕很怕,非常怕,巨无敌怕,”她对美国之音说。“那种心理上的压力真的是让我受不了。那一刻我就觉得不行,我非走不可,我一定要走!我就觉得没有办法再待下去了。”
10月的一天,莫丽玲通过落地签“润”到泰国。 走在街上,再没人警告她戴好口罩,再没人每天追着她做核酸,她觉得自由真好。
九年前“润”到德国的人权捍卫者刘德军近来开始在网上做移民咨询,希望帮助更多“润者”。他对美国之音说,经历了上海封城,很多人就清醒了。
“以前就想着可能灾难只会落到别人头上,”他说。“现在一看不管是谁,甚至有些高级知识分子,包括郎咸平的母亲,就是因为封城不幸死于非命。“他们都不抱幻想,不认为自己可以幸免于铁拳之下。”
他们都不抱幻想,不认为自己可以幸免于铁拳之下。”
再不走就是待宰的羔羊
5个月前,王军(化名)也从上海“润”到泰国。彼时正是上海封城期间敏感的当口。浦东机场海关在最后一刻放行,他觉得像是遇到一位枪口抬高一寸的柏林墙卫兵。
现年48岁的王军是一名投资人。他来自中国南方一个知名的高考之乡,凭借寒窗苦读,进入顶尖大学,后进入外企工作,也曾外派美国。他没有留在海外,因为在那个世纪之交,他觉得中国的前景光芒万丈。
十多年前,王军成立了自己的股权投资公司。用他的话说,“专注扶植中小型民营企业上市,管理基金的规模曾达数十亿人民币”。
不过从2017年起,他感到这场资本狂欢的浪潮开始退去——经济放缓、国家管控加强、民营企业的日子如履薄冰,如今一切更到了覆水难收的境地。
“中国把疫情扩大化,导致很多企业在过去两三年中遭受了很多磨难。总以为今天是最难的一天了,明天会好,结果发现明天可能比今天更差。” 他对美国之音说。
2021年,习近平提出“共同富裕”的口号。 在这场激烈的政治运动中,当局将矛头对准中国最富有的一些企业家。他们中不少人已经辞去公司高管职位。那些敢于质疑、挑战当局的人被投入监狱。
王军意识到,自己只是“财富代持者”,口袋里的钱不是他的。官家敲一敲门,你就得乖乖把钱交出来。
“想通了以后,再不走,那就是待宰的羔羊,”他说。
“想通了以后,如果再不走的话,那就是待宰的羔羊,”他说。
中国的大款们一早就慢慢把资产转到海外, 这早已不是新闻,美国加州大学政治学教授史宗翰(Victor Shih)对美国之音说。
“那些有钱人,他们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国内的产权没有绝对的保护,”他说。“基本上党就可以推翻任何法律的所有障碍。法院里面都是党委来控制的。”
彭博社7月的一篇报道援引投资移民咨询公司恒理(Henley & Partners)的估算,大约一万名中国富人想在今年内从中国撤出480亿美元的资产。这将是仅次于俄罗斯的第二大财富和人口外流。
我对中国的期望全都变成泡影
采访中,润者们还讲述了更多令他们幻灭的理由。
前媒体人赵兰健说,政府的言论管控,对公民行为的约束之残酷,让他对中国原来的期望“全都变成了泡影”。
年初,江苏徐州一位脖子上拴着铁链,锁在无门棚屋中,被拐卖后生下八个孩子的女性牵动了海内外数亿中国人的心。 赵兰健以公民记者的身份去云南怒江探访了一名男子。他是中国官方认定的“铁链女”小花梅的舅舅。
这名男子否认他的外甥女是官方所称的“铁链女”。赵兰健把这段视频发布在互联网上,希望为官方查找“铁链女”的真实身份提供线索。等待他的却是徐州警方的跨境追捕。
6月,在经历了国保的几番审讯后,赵兰健匆匆逃离中国,经由马来西亚“润”到美国。
身为人父的赵兰健说,他相信那些抓捕他的警察也一定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被人拐卖,强奸20年,生下八个孩子。
“这样的事情已经碰触了全人类社会的价值观、人伦观的最底线,”他对美国之音说。“当我们这个社会一旦要是对这样的事情都含糊其词的时候,都要出五份自相矛盾的政府公告去掩盖和解释的时候,在我看来太恐怖了。”
习近平拿的是毛泽东的老剧本
10月,中国共产党第20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习近平以霸气姿态打破惯例,获得第三任期。
自那之后,人在加拿大的李宁就不断收到“墙”内朋友的短信,询问他如何跑路。
李宁是6月抵达多伦多的。从三年前武汉封城起,这位36岁的前国企员工就铁了心要“润”。
被封在黄冈电厂的日子里,他觉得死亡变成一种非常具象的东西向他迫近。他像是被一条巨蟒扼住喉咙,夜里会无数次被噩梦惊醒。 那三个月里,他长了很多白头发。
一解封,他不顾父母反对,卖掉了本要用来结婚的公寓,开始申请留学。
李宁喜欢看书,他对美国之音说,但凡了解中共建政后历史的人都不难看出,习近平拿的就是毛泽东的老剧本。
“供销社什么的,都是原来搞过的东西,无非就是把主演换了一下而已。”他说。“以后的日子你也看得到头了。历史总是在循环的嘛。早点出去你损失就越小,你越到后面的话你损失可能越大。”
棺材板上的最后一颗钉子
“润”到美国一个多月后,在西雅图的家中,张雷通过互联网看到习近平志得意满地在二十大的主席台上落座。
尽管这一幕并不意外,他还是不由感慨,“这一刻,就是棺材板上钉下的最后一颗钉子”。
不过,让他恐惧的不是谁当政——在他看来,谁当政都一样——而是中国从官方到民间所喧嚣的大一统思想,所弥漫的好战民族主义情绪。
过去一年来,台海局势阴云密布。继习近平在中共二十大上重申,解决台湾问题“绝不承诺放弃使用武力”后,北京又将“坚决反对和遏制‘台独’”等内容写入中国共产党党章。
“我们家孩子已经17了,马上就可以当兵了。” 张雷说。“我第一个担心,会不会当炮灰啊?会不会送到战场上去?”
他告诉美国之音,逼着他把全家人带走的原因,说到底是他“对中国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对这种极端事情的恐惧”。
让猪治国,只会加快覆灭脚步
在澳洲移民中心被关押的梁海斌说,他倒是庆幸习近平获得连任。
“给一头猪去治理中国,只会搞得中国老百姓民不聊生,”他说。“当老百姓温饱都成问题的时候,那也就是中共这个暴政土崩瓦解的时候,只会加快它覆灭的脚步。”
就在他通过Skype接受美国之音访问一天后,一场自1989年天安门运动以来规模最大、范围最广的抗议运动席卷中国。
三年极端防疫政策让沸腾的民怨冲破临界点。人们手举白纸表达抗议,一些城市的抗议者更罕见地喊出“反对独裁” “共产党下台”、“习近平下台”的口号。
12月初,中国政府宣布放松疫情管控政策。一夕之间,隔离设置拆除了,大白撤离了,很多公共场所也取消了核酸检测规定。戏剧性的逆转让人们在高呼“自由了”的同时也感到几分错愕。
也有人问,自由真的到来了吗?连日来,官方严审网上言论, 加强警力,拘捕参与“白纸革命”的示威者。
与此同时,突然放松的疫情管控让新冠病毒席卷中国首都北京,死亡人数还在不断攀升。
“总有朋友问未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只晓得有条件的可以润,没有条件的,只能润物细无声,”中国作家李承鹏撰文道。
在这个寒冬,中国的未来还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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